《不识清风》作者:维此良人/望若邻 文案: 清风一袖走过江山几场 浪荡一生有过大梦几桩 江湖豪客,帝王将相 不过青史里的墨字几行 眉眼如画的少年儿郎 数不尽的往事流殇 回眸处故人曾驻,而今又何方 来时清风满袖,去时遍地残霜 便叫风霜铭刻,这一地的残阳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因缘邂逅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风不识 ┃ 配角:嵇一苍,谢临渊 ┃ 其它: 第1章 清风赋   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再身上动作,痒痒的,不很舒服。睁眼一瞧,顿时惊得冷汗直冒——我正仰面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有个人在解我的衣服。我愣了一瞬,猛地推开那人坐起来,手却一阵软,倒了回去。   看样子,是中了迷药之类的东西。   我打量着面前虽然衣衫不整,却穿着件做工精致明黄色里衣的男子。见他打算靠近,我向后移了些,警惕地说;“你不要过来。”   “哦?”他却挑眉一笑,“朕不过去,那你过来如何?”   朕?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被三大门派的人追杀,路上随便躲进了个轿子里。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在意那是去哪的。   我皱眉:“你是皇帝?”   “云卿说笑了,召你进宫的,可不就是朕。”   云卿?   约摸是哪个大臣吧。   “朕看过你的《清风赋》,颇为欣赏。”皇帝说,“不如就授你琼林学士一职,云卿以为如何?”   《清风赋》?   这又是何人所作?   眼下的情况,不如将计就计。   我于是恭顺地低头应道:“谢陛下。”   皇帝轻轻一笑,伸手过来抬起我的下巴。   我未来得及躲闪,怔怔地望着他。   “正事做完,是否该做些私事了呢?”   “陛下……”   我装作怯懦的样子,往后退了些。   “也罢,朕也无意强迫于你。”皇帝收回手,拿起床上的外袍利落地披上,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说道,“朕已叫人为你安排好了住处。云卿暂且住着便是。”   我说:“遵旨。”   《清风赋》——为文人云和所作,因帝观之,为其文采所惊,又听闻云和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于是起了爱慕之心,特地下旨召他入宫面圣。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奴才向皇帝进言,说文人大都风骨傲然,恐怕不会情愿——不如用上迷药更稳妥些。   难怪我进了轿子便问到股异香,若不是有内力傍身,恐怕难逃此劫。不过可惜了那书生,原本是平步青云的命,而今却只能到阴曹地府里去找阎王爷讨个差事做了。   我被安排住在别苑之中,皇帝不曾再传唤过我。却安排了人日夜守着,大概是怕我想不开。他是多虑了,且不说这些人看不看得住我,我风不识虽是个亡命之徒,却很惜命,轻易不会去死的。   早就听闻皇宫里有个西域进贡的玉露杯,可将清水化为美酒。我惦记了很久,如今因祸得福,总算有了机会。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我换了身行头在宫殿的房顶上跑过。皇宫的房顶都很宽敞。玉露杯在皇帝寝宫里,路线我早已了然于心。   我来到上次来过的宫殿内,四处搜寻一番,抬头瞧见了木柜顶上一个金灿灿的杯子。我朝帐里看了一眼,却没见到人。不觉心里一凉,四下扫视一番,躲到了书柜后。   有脚步声渐近,是两个人。   “查的怎么样了?”   是皇帝的声音。   “回陛下,属下已经查明容王确实有所谋划。具体如何,还有待属下进一步探查。”   容王?   “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屏息站着,听见了拖动椅子的声音。殿内是十分安静的,唯有翻书声与烛火烧灼的噼啪声偶尔响起。等到拖动声再响起时,已是深夜。   我蹑手蹑脚地从书柜后出来,往床上看一眼,见有个人影,才取了玉露杯。正打算离开,无意中瞧见桌上的书本,我心念一动,走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   “已携玉露而走,勿念。”   想了想,我又加上了一行。   “一袖清风拜呈。”   我出了内宫顺着屋顶来到别苑,迎着月光行走。远远瞧见一席白衣立于亭上。清冷的月色落到他身上,好一副美妙的图景。   我停下来,站在他身后。   人未动,剑却先至。我一偏身子躲过去,刚瞧见一抹模糊的残影,下一剑又立马跟了过来。如此过了七八招,我轻轻一跃站到屋檐上,往身后看了看。   银光一闪,白衣人收了剑,对我笑道:“这世上能连避我八剑的,也只有你风不识了。”   “能把我逼到檐角的,也只有你嵇一苍。”   语毕,我与他相视一笑。   “听闻你被三大门派的人追杀,我就来看看情况。朋友一场,总不能叫你暴尸荒野。”   “那可叫你失望了。”   我与嵇一苍在皇宫的屋檐上坐着,远远地瞧见东方的天泛起了白。   嵇一苍问:“你为何要拿走‘御风盘’?”   “你是知道我的,做事从不需要什么理由。”   嵇一苍一笑:“也对。”   “那你这次到皇宫里,又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你想知道?”   “这要看你愿不愿意说。”   朝阳的光渐渐地溢出来了,晕出一片橘色。我从屋檐上站起来,拍拍衣服。   “我该走了。”   他看着我,点点头。   “这个你拿着。”我扬手把用布包着的玉露杯扔给他,“哪天我死了,你就用它倒杯酒泼到我的坟上。”   嵇一苍打开布包,轻轻一挑眉。   “你‘一袖清风’,怕是要闻名天下了。”   “话说这一袖清风啊,趁夜潜入了皇宫,盗走了当今圣上最爱的玉露杯。这玉露杯可是个神奇物件,据说啊,能将清水化为美酒。皇宫内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最为森严之地,可到了这一袖清风那儿,却是来去自如。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啊,这一袖清风不仅拿走了杯子,还在圣上的御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写着‘已携宝物而走,勿念。一袖清风拜呈。”   说书的拿起醒木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激起满堂叫好声。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   “爹,这个一袖清风这么厉害,我以后也要做像他那样的人!”   我循声望去,见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仰着小脸坚定地说道。他身边的青年人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这些事不是谁都做的来的,你若是去了,会叫你娘亲担心的。辉儿想让娘亲担心吗?”   男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辉儿不去了,辉儿不想让娘亲担心。”   “真乖。”青年人笑着用力摸了摸他的头。   我一笑,低头继续去喝我的茶水。   奇怪的是,连寻常百姓都知晓的事情,皇宫那边竟没有丝毫消息。眼下流传着的,不过是市井传言罢了。   “你们可曾听说宫中新封了一位琼林学士?”   “晓得晓得,就是那写了《清风赋》的云和吧。”   角落里三五个京城学子谈论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他们围在一起,面前的方桌上放着几杯最便宜的凉茶。   “这叫做云和的,之前从未听说过。琼林学士那般的职位,凭一篇文章就能做了么?”   这名学子的声音听着,很是不服气。   “你不知道汉代的司马相如么?文章写得好,自然是能得圣上的垂青的。”   另一人回答道。先前说话的人哼了一声。   我走过去弯下腰打了个招呼:“打扰各位了。”   几个学子一齐抬起头来看着我。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刚刚入京,方才听各位兄台在讨论有关琼林学士的事情,忍不住有些好奇。”   闻言,几个学子一同松了口气。尤其是方才那个不服气的,表现得最为明显。   “是了。文人云和,圣上亲封的琼林学士。”   “这位云大人眼下是否正在宫中?”   “是在宫中,我听人说,昨日圣上在宫中设宴,云和还当众作了一首诗。”   说起诗,几个学子便有了话聊,我趁他们争论得火热,悄悄离开了茶楼。 第2章 昭文殿   夜是很阴冷的,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样,唯独皇宫之中灯火通明,透着生气。那高大的朱红围墙在土地上画了个圈,里面与外面的人并不是一般的。   谢临渊是个把饮酒作赋看得比国家大事还重要的风流皇帝,自然,这是在世人的眼中。我自不会如他们一般,只看得见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依我来说,皇帝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在昭文殿中设宴款待的文人士子,多是有些名气却无背景的,在朝官员一律不许参加。我俯身在房顶上,掀开一片瓦在手里掂了掂,朝里面看过去。   那些纵情斗酒歌赋的文人们在一起,好一副热切的场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高在上的人,的确不定会懂得所谓最卑微的人。   我往前面看去,大殿最上方,谢临渊正提着酒壶地往一只金色的杯子里倒酒。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却是他身边的那个人。虽是一张陌生的脸,那身衣服我却很熟悉——我在皇宫里时,曾有人送了一套这样的衣服给我,说是给琼林学士特制的衣裳。   现如今朝中的琼林学士只有一个。不出所料的话,他大概就是“云和”了。   “云和”在笑着与另一位士人对饮。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似的,举着酒杯作了一揖。我顺着往上看去,谢临渊带着笑意躺在龙椅上,向他们举了举杯子。   除此之外,殿中还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在座的文人大多都出身贫苦,除了云和较为体面地穿着件淡紫色的云纹锦衣,其他人大多都是黑白一色的布衣。唯独此人,除了皇帝,属他的装扮最为华丽。应是皇亲贵胄。   那人与身边的人交谈着,在我的注视中轻轻拿起酒杯——却像是没有拿稳似的,杯子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清脆的声响,扰了殿上祥和的气氛。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慵懒斜躺在龙椅上的谢临渊微微撑起身子笑道:“容王可是醉了?竟连杯子都拿不住了。”   容王?   原来如此。   我是听过容王的。他是当今皇帝最小的弟弟,先帝众皇子之中最得宠爱的一个。新帝登基后,还留在京城的皇子只他一个。不过,这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监视。   呵,今夜大约会是很热闹的一夜。   殿外有脚步声渐渐传来,听声音,人应该不少。容王谢临川在谢临渊的注视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殿正中。四座的士子都惊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殿外进来的,是一群穿着铁甲的士兵。他们站在容王身后,包围了大殿。   “容王这是做什么?”   谢临渊淡笑着问。他却不再是一副瘫在龙椅上的样子了,双目明亮,不见丝毫醉意。   谢临川说:“臣弟要做什么,皇兄难道不知道么?”   “让朕猜猜。”谢临渊支着下巴,手肘撑在龙椅上,“你是要逼宫。”   “皇兄好聪明,一猜即中。”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文人们纷纷站起,满面惊恐。少数几个却还是醉着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不知死之将至。   “各位还是不要乱动。毕竟,刀剑无眼。”   谢临川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谢临渊笑了笑,看着众人一脸凝重地坐回去,接着说道:“那就让朕接着猜猜。容王这么聪明的人,定不会贸然行动。你大约是已经谋划了很久了吧。”   “皇兄又猜中了。”谢临川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皇兄是个聪明人,不如直接下旨让位可好?如此,也少死些人。”   谢临渊看向“云和”,说:“云卿觉得呢?”   “云和”站起来,迤迤然行了一礼,朗声道:“陛下,臣以为陛下登帝位乃是先皇遗旨,天命所归,人君居域中之大,自不能随意更改。容王此举大逆不道,按罪,当诛。”   “大胆!”   方才还自信满满的容王蓦地变了脸色,怒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云卿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容王一愣。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笑道:“容王这般聪明的人,定是用不着朕解释了的。”   皇室的人,似乎没有不聪明的。   谢临川再一愣,咬牙切齿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云和进宫的时候,就不是你想让朕见到的那个云和了。”   我在房顶上听到这话,轻轻笑了笑。   如此看来,所谓的文人云和其实是容王送到皇帝身边去的间者,可惜不走运,路上就被我调了包。殿上坐着的这个,大约是皇帝找人假扮的。   这个谢临渊,倒是有点意思。   容王脸色发白。皇帝悠然说道:“既然皇弟是个聪明人,不如直接认罪可好?如此,也少死些人。”   这是方才谢临川的原话。皇帝将它原样还了回去。   容王目光阴冷,却笑了出来:“皇兄可觉得臣弟是贪生之人?”   谢临渊静静地看着他。   容王抽剑,疾步如飞,直奔龙椅而来。皇帝身边的云和反应迅速地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器,将他挡了回去。宫中原本应当被调遣出去的禁军冲进来,与容王的人厮打成一片。   好一副血光冲天,杀气腾腾之景。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的平民。他们今日在此所作的诗词歌赋,大约要成为一段绝唱了。白纸黑字之间,满是血腥味。   蓦地,有缕轻微的气息划过,我一怔,从屋顶翻身而下,毫不犹豫地对着纸糊的窗子一甩袖子。   那悄无声息接近皇帝的黑影猛一停顿,迅疾地侧身挥剑,将银针尽数挡了下来。转身幽幽道:“好巧,风公子也在,何不出来一见?”   我从窗户外翻进去,掠过僵持着的“云和”与谢临川站到皇帝身前,笑道:“绝云派什么时候和皇室扯上关系了?风某孤陋寡闻,竟不知道。”   易水寒瞥我一眼:“风公子近来也很有兴致。”   “风某是喜欢热闹的人,哪里热闹,就爱往哪里去。”   “可你这次却来错了地方。”易水寒向前一步,肃容道,“识趣的话,就速速离去。”   平素挖地三尺地寻我,这时候倒想让我走了。   我叹道:“风某欺世盗名之徒,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却没想到竟被易掌门厌恶至此。唉,可悲,可叹呐。”   易水寒的脸色当真是比水还寒,我身后传来皇帝的一声轻笑。   他持剑于身前,缓缓道:“那就怨不得我不留情面了。”   我一笑,顺手抽出一旁卫士的佩剑,从台阶上跃了下去。   我正面应战,易水寒反倒起了戒心,连退好几步与我拉开距离。他愿意退,我自不会放过机会,挥剑便砍,招招是险,直取他性命。   如此过了十几招,他似乎是退得够了,便开始回手。我不与他缠斗,他刺一剑,我便躲一次,躲不了的就挥剑去挡。易水寒追着我在大殿里绕了一圈,愣是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过。   易水寒看出了我在耍他,咬牙切齿道:“风不识,你若要打便好好打,躲躲闪闪的算什么本事?” 第3章 扬州街   我站到桌上,转身挑眉笑道:“易掌门武功太高,风某打不过,自然只能逃了。”   随口胡诌的假话,只能唬人,算不得数。我目光越过易水寒看向他身后。大殿另一边,容王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被“云和”牵制,数次要开口向易水寒求助,都被云大人毫不留情地打断。   易掌门哪里都好,就是脾性还需再磨练磨练。   眼下大局已定,我心知再待下去怕是要遭罪了。于是微笑着对脸色发黑的易水寒道:“风某不告而来,打扰易掌门了,得罪之处请多担待。”   而后又向大殿上方拱手施礼:“惊扰陛下了,草民告退。”   语毕,我迅速把剑一丢,飞身跳出了窗户。   昭文殿外的场面,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料想过大约会有很多人,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外面严阵以待的禁军乌压压站了一片,把昭文殿围了个严实。我转身便逃,生怕慢一步就要被他们乱箭射死了去。也不由得替容王叹了口气。   前一回离开皇宫的时候,走得不像今日这么急。   京城也是留不得了,还是快些离去为好。   我睡着,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却瞧见皇帝正在我面前解着衣服,方才扫过我的脸的,是他的里衣衣摆。   见我在看,他于是笑道:“云卿醒了。”   我惊恐道:“这是哪儿?”   “朕的寝宫。”皇帝说道,勾唇一笑,“云卿,春宵苦短,万不可辜负。”说着,俯身缓缓靠了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吓出一身冷汗。   又是一日清晨,天边遥遥透着霞色,厚云中间漫延的一条靛色的天像浅水的青溪。我躺在客栈旁边长的大树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果真是着了魔道了,竟然会做这种荒唐梦。   离开京城已有十几日,容王获罪,叛军已平,易水寒与我不知所踪。想来,应不会有太大的事了。   我伸手捶捶硌得生疼的后背,正想着是去街北的铺子吃包子还是到街南的棚子喝面条,树枝间突然刮过一阵劲风。我一惊,从树上掉了下来。   “风不识,你可让我好找。”   我一抬头,易水寒正在我面前冷笑。再一看,他身边竟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席水色长衫,手中轻握着把扇子;虽是顺眉柔目,却自是苏世独立,气质不俗。他朝我一拱手,温和道:“在下钟晚声,见过风公子。”   我惊讶道:“紫岩派的钟晚声钟掌门?”   易水寒是绝云派的掌门,钟晚声是紫岩派的掌门。这两派原为一派,后来内斗分裂,才成了绝、紫两派。二者门下弟子世代为不共戴天之仇人,都认为是对方背叛师门,谁也不待见谁。他们俩一同出现,让我有些惊讶。   易水寒瞥了我一眼,说:“我与暮……钟掌门一同在此,免得你再耍花样。”   我看一眼钟晚声,他在旁边站着,没吭声。   钟掌门虽然看起来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下起手来却狠辣刁钻,一把扇子使得出神入化,尤其擅长攻击他人薄弱之处,很难对付。一个易水寒还好,两人加在一起,我就有些头疼了。   “你闯进皇宫,坏了我的大事。”我还行考虑着该如何应对,易水寒已然愤愤道,“把御风盘的下落说出来,兴许还能给你留些情面。”   “不必了,风某厚颜无耻之人,早就没了脸面,还提这些作甚?”我一挑眉,转而说道,“不过易掌门,绝云派向来不与朝廷往来,你此次助容王造反,不知门中情况可还好啊?”   我眸光一扫,瞧见钟晚声的表情变了变,易水寒亦沉了脸色,冷声道:“不劳费心。”   “是风某多事了,二位请吧。”我一伸手,微笑着说。就算明知打不过,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钟晚声开口温和道:“风公子,御风盘不同它物,你留着它,只会惹来无穷的祸患,不如交给我们。”   “巧了,风某平日怕寂寞,最爱惹麻烦。”我笑道,钟晚声还未有反应,易水寒已忍无可忍,拔剑刺了过来。   我轻巧闪过,钟晚声亦打开扇子欺身一扫,我再退,险险躲过。待我站定,还未来得及回身,却见得寒光一闪,易水寒的剑又追了上来。   这局势对我不利,打不过他们,还是走为上计。   我再一次躲开易水寒的剑,却不见了钟晚声。背后突然有阵冷风袭来——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急忙侧身躲避,却还是没躲过,肩上挨了一下。   我闷哼一声,飞身退出几步,与他们拉开距离。   钟晚声啪的一声收上扇子,轻摇了两下。易水寒亦笑道:“风不识,暮音的扇子上,是下了软骨香的。这下看你还怎么躲?”   我后退两步,脚底升起一股虚浮之气。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你们两个打一个,怎么还暗算我?”   钟晚声摇摇头:“我在你面前绕到后面,算不得偷袭。”   易水寒得意道:“正是如此。这下,纵使你轻功再好也跑不掉了。”   我一笑:“那可未必。”   我一咬牙,运气沿着街道的墙壁飞身而上,跳到屋顶上去,晃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底下传来一声“快追”,我咬咬牙,运气在屋顶上飞奔起来。   我跑过几个房子,正欲跳下去,突然肩上一下钝痛。是钟晚声飞出的扇子。我站在屋檐被扇子一打,径直掉了下去。   我在心里盼着地上能有个棚子铺子之类,不然一袖清风在扬州当街摔死,传出去也太没脸面了些。却没想到没等我落到地上,就不知被什么人一把捞了起来,稳稳站住了。   我脚底发软,勉强站稳拱起手来刚想致谢,却听得旁边轿子里传出个熟悉的声音道:   “初之,是何人在此?” 第4章 软骨香   我身边的人恭敬地答道:“回公子,是风不识。”   短靴高束腰,乍看儒雅,实则透着坚毅之气。我心下了然,却故意问道:“云大人何时改了名字,都让在下不认得了。”   “在下羌朔,字初之。”羌朔淡淡地说,多看了我一眼。   能认出一个人的,又不只是一张脸。   轿子里安静了会儿,我亦低着头等皇帝陛下发话。果不其然,那人波澜不惊的声音传了出来:   “风公子也在此地。”   我说:“草民四海为家,哪里都去。”顺便向屋子顶上瞥了一眼,两个人影在暗中观察。我看一眼羌朔,他虽然并未有什么反应,估计也已经发现了他们。   我眼前又一阵晕眩,呼吸声加重了些。   软骨香气味很浓,羌朔应该已经发现,却始终未曾言语。我有些琢磨不透他,应该也打不过,有些发愁。   “初之,将他绑了,带到后面去。窃杯一事,还未有所着落。”   我还在考虑,皇帝淡淡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一怔,羌朔答了声是,利落地伸手制住我,从手下那里拿过绳子。我没有挣扎,也没力气挣扎,望着掀开帘子看出来的皇帝平静的双眸,任凭他把我绑了起来。   傍晚时分,他们一行人下榻到一家客栈。定了客房,我被单独放到了一个屋子里去。手脚仍被捆着,软塌塌地靠在床上,浑身使不上力气。颠簸了一路,头脑也有些不清楚。我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睛,几乎要睡了过去。   房门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我睁开眼抬起身子看过去。   皇帝穿着件像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穿的蓝色竹纹长衫,束着玉冠,手里端着个白瓷碗踏了进来。他回身将房门轻轻掩上,走到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双目像无波的潭,却不说话。   我便开口道:“头一次见着陛下不穿龙袍的模样,果然别有一番风姿。”   他亦坦然道:“头一次见到少侠无甚风度的样子,也着实有趣得很。”   我扯了扯嘴角。   “陛下可是来找草民要杯子的?”   皇帝朝药碗里吹了口气,伸手试了试温度道:“身外之物,丢了便丢了,有什么好在乎的。”   大概是觉得温度适宜了,他把白瓷碗递到我面前。我低头去看,是碗茶。浅绿色的茶水荡在碗里,晶莹剔透的很好看,却透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皇帝说:“这是我叫人配的软骨香的解药。”   “陛下身边就是能人多。”   我笑道,却不去喝。   皇帝把手收回去,静静地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朕没有害你的理由。”   “陛下也应该知道,草民没有信任陛下的理由。”我慢悠悠地说,放松身体躺了回去。   皇帝轻轻一笑:“确是如此。”   他把碗放下,端坐着看着我。   “你救过朕,朕不想欠你的人情。朕也帮你一次,就算是两清了。”   他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禁挑眉:“陛下真是直白坦诚,吓到草民了,草民惶恐。”   皇帝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再把药碗递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一眼药,对他说:“陛下把草民放开,草民可以自己喝。”   皇帝不动:“你先喝了,朕再把你放开。”   我无奈道:“陛下,草民中了软骨散,跑不掉的。”不知他在固执些什么。   皇帝道:“朕不担心你会逃跑,朕做事一向有始有终,不喜欢半途而废,由不得你拒绝。”   我语塞,看他一副认真的模样,一时竟想不到借口拒绝。就当是被天威所震,说不出话来了。碗就在嘴边,无奈,我只好低头喝了一口。   入口,便是一股浓郁的苦涩。我强忍着要将它吐出去的冲动费力咽下去,皱着眉别过脸去:“好苦。”   我几乎要以为这不是什么解药,而是皇帝特地差人配的□□了。   “良药苦口。风公子这般的江湖豪杰,也如孩子一般怕苦么?”   兴许是我看错了,皇帝的笑里好像有几分幸灾乐祸。   我闷声道:“苦就是苦,什么良不良药,它若是良药,怎就不会生得好喝些。”   我皱眉看着还有小半碗的绿水,犹豫了一下,闭着眼一口气吞下去,咳嗽了两声。   皇帝转身把碗放到桌上,起身过来帮我解绳子。   我笑道:“陛下把我松开,不怕草民对您不利?”   一开口,药味还没有散去,苦涩的气息溢到空气里,皇帝轻轻蹙了一下眉。   他也不看我,只顾去拉绳子:“太医说药效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除尽。”   我不再说话了。   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许是软骨香药效还未退的时候觉得困乏,便睡了过去。我起身松一松筋骨,果然一身轻松。   桌上摆着个茶壶,我打开看里面是白水,便倒了杯来喝。门外并无人把守,不知是皇帝有意放我离开,还是算错了我醒来的时间。   我虽然不喜欢朝廷里的人,可他此次的确帮了我。我风不识虽是梁上君子,可也是个君子,受人恩惠不会不告而别。我打算到房顶上去吹吹风。在屋子里待了太久,闷得慌。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我惬意地坐在房顶上,随便一瞟,就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谢临渊着了件月白色的锦衣,手里捧着盏烛灯站在客栈后院的花树下。他此刻的神情是我之前不曾见到过的,茫茫然仿佛失了东西一般。夜色里乍吹来一阵风,洁白的衣袂连带着飘飞的落红一同飘摇起来,迷了我的眼,晃了我的神。   谢临渊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若不是曾见过他在金銮宝殿之上面对容王的兵士毫无惧意的模样,我真要以为这是一个世家的公子哥儿,平素最爱吟诗作画,无聊的时候便逗逗鸟,养养花。   皇帝似有所感,抬头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既已被发现,也没必要藏着。我轻盈一跃从房顶上跳下去,随口吟一句诗附庸一下风雅,含笑对他道:“陛下好兴致。”   “风公子也一样。”   月出了云,雾袅袅的晕出一片光圈,银色的光落到庭院里。我看到他手里的烛台已融化了大半,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晃。   “风公子既已恢复,想必不会在此地久留罢。”   皇帝淡淡风说。我明白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微服私访,其中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我于是很识趣地说:“是,多谢陛下搭救之恩。”   他点点头,将烛台放到地上,从腰间取下一物递给我:“此物,你收好。”   夜色暗,我看不太清楚,隐约瞧得见那是一枚润白的玉佩,上头有花纹,质地应是不错。   我道一声“谢陛下”,接过来收下了。   “算是朕给你的赔礼。”   我正低头把玩着玉佩,想接着光看清楚上面刻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听到他这句话,愣了一愣。抬眸瞧见那似有所指的神情,我脸上一热,咳嗽了一声:“陛下言重了。” 第5章 鲤鱼佩   次日,我天不亮就离开了客栈。   夜色还未消去,东方的天只露一点白。此情此景,到让我想起那一次和茂林一起在皇宫屋顶上看到的日出了。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照理说,他不是会乖乖待在什么地方的人;估计此时又在哪里的客栈里睡着,醒了便随处走,碰到闲事就去凑个热闹。毕竟,我与他就是这般相识的。   我脑中浮现出他在街上东瞧西看被人用诡异的目光注视的场景,不觉勾起嘴角。   行至巷尾处,我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易水寒站在那里,仍穿着我上次见他时的那身衣服,额前飘着几缕碎发,目光空洞,似有些憔悴。我不由怀疑起他是否在这里守了一夜。   我无奈,当真是败给他了。   我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正打算离开,易水寒却先一步发现了我。我心里一凉,他双目圆瞪,似发现猎物的饿狼一般猛地扑了过来。   我急忙后退,却觉掌风逼近,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易水寒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我一个踉跄,硬生生被拉了回去。脖子被勒住,喘不过气。   我震惊地望着他:这厮是深夜在此学了什么武功秘籍,竟连我都抓得住了?   易水寒拽得紧,我挣扎不动,只听得他厉声说道:“带我去见皇帝。”   他不找我报仇,要去找那罪魁祸首了。   我说道:“易掌门是不屑取在下的性命,索性去找别人报仇雪恨么?”   我打定了主意,只要易水寒一发怒,我就挣开他跑路。   易水寒愣了愣,一副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的样子。他抿唇低声道:“我不是要去取他的性命的。”   “我……我有事要求他。”   我眨了眨眼。江湖上谁不知道易掌门是个宁折不弯的竹子性子,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比今日早市上新摘下来的梅子还新鲜。   其中必有隐情。   我于是问:“钟掌门呢?”   易水寒移开目光,揪着我的力气小了许多。   呵。我得意地轻笑一声。   我没猜错,此事果然与钟晚声有关。我就说,绝云派的掌门怎么会无缘无故和造反的王爷弄到一块儿去。其中的隐情,怕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我眯起眼睛,故意说道:“易掌门,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在下就算有心帮忙,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易水寒冷冷地看我一眼:“你不必使激将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言语,只弯起眼睛微笑地看着他。   易水寒淡淡地说:“你只管带我去见他便是。不然,”他威胁性地攥紧了我的衣领,“风公子除了轻功厉害,似乎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其他武艺。”   他说的是实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非君子所为。于是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好,我带你去。”   皇帝在桌边坐着,身旁站着羌朔,床上放着整理好的包袱,桌上是新泡的热茶。他一边倒茶,一边淡淡地说:“易掌门看起来是累着了,不妨先坐下喝杯茶提提神,也好说事情。”   我现在旁边揉着脖子,闻言挑了挑眉。瞧皇帝这样子,像是早就料到了易水寒会来找他似的。   这人的城府,比萧墙要高多了。   易水寒抿了抿唇:“不必了。”   皇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   “荣王府已经搜过了,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易水寒亦出声道:“你知道?”   皇帝放下杯子,弯了嘴角。   “朕若是连皇室的事情都不清楚,可就坐不起这张龙椅了。”   易水寒咬紧了唇,又不说话了。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说的不多,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绝云派会分裂,就是因为这个吧。”皇帝垂眸看着茶水,“若妃确非寻常女子。”   我一怔,一些往事涌上心头,喉咙有些发堵。   相传昔年先帝出巡时遇刺,被一女子所救。此女名钟若,是当时绝云派掌门之女。二人一见钟情。钟若为随先帝回京,不惜忤逆父命,在门派中少部分人的掩护下逃走。据说,她初入宫时与先帝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好似神仙眷侣;直至若妃有了身孕,先帝却移情别恋。若妃贞烈,一怒之下断然离宫,带着当初追随她离开绝云派的人自立门户,是为紫岩。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怔。   “容王能查到这一步,朕也觉得很惊讶。他用这等卑鄙手段,也着实无耻。”皇帝抬眸看着易水寒,“不过,易掌门的行动,也出乎朕的意料。”   易水寒松开嘴唇抬头看着他,目光闪了闪,却是一副淡漠的样子了。   “有劳陛下费心。”   他说,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一礼,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我张口想叫住他,余光瞥到皇帝,又闭上了嘴。   当初入宫将老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人,封号怜妃。   正是谢临渊的亲生母亲。   茶已冷。皇帝把茶杯放到桌上,朝我看了过来,目光悠悠地向下移了些。   “风公子没有把朕给你的玉佩随手扔了,真是叫人欣慰。”   我低下头,腰间的确挂着那枚他昨夜送给我的玉佩。大约是随手戴上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先前没有仔细看过,我这才发现上面的纹路勾勒出来的是一条鲤鱼。玉佩下面拴着一条青色的流苏,流苏上有个淡青色的珠子。   我目光一闪,察觉到不对,伸手将流苏取下在手中细细摩挲。   那珠子是空心的,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猛地抬起头。   皇帝淡淡笑了笑,轻轻颔首。   我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掠出了房间。   风不识已经消失在门外,羌朔开口轻声问道:“陛下当真要放过钟晚声?”   谢临渊一边起身一边说:“初之,你去看看马车准备好了没有,哦,朕好像有些饿了,去拿些吃食过来吧。”   他坐到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   我出了客栈,易水寒已不见了人影。我焦急地四处搜寻一番,认准了个方向追过去。   论轻功,一袖清风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我在个小巷子里找到了易水寒,连忙跑到前面拦住他,喘了两口气道:“易掌门,你……你等一等。”   易水寒冷冷地说:“怎么,皇帝改变主意了,不肯放我走,要捉拿回去问罪么?”   我摆摆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把流苏从玉佩上拽下来交给他,易水寒疑惑地看着我。   “那颗珠子里面有解药。”   易水寒一愣,皱着眉拿起它仔细看了看。   我说:“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妨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也和什么都不做的结果没什么两样。”   易水寒看我一眼,没说话,把流苏放进怀里收好,抬脚欲走。   我再拦住他,意味深长地说:“易掌门,钟掌门这次如果能大难不死,以后也莫要出现在世人眼中了。”   皇帝不是个好人,做事情是有条件的,这我知道。   易水寒点点头,难得地没有反驳:“我知道了。”   他走过我身边时,有两个细不可闻的字飘入我的耳中:“多谢。”   我勾起嘴角。 第6章 月满楼   “意儿来得太晚,梨花糕已经没了。啊,别哭别哭,母亲骗你的,瞧,还有很多呢。意儿记得下次要早来些,要守时,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的。”   啊……   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可是为什么……   我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双目微微有些发涩,我坐在床上喘息着,渐渐平静下来。   又做梦了。   时至今日,我居然还会做这样的梦。   我抬起手,它在微微颤抖着,冷冰冰的几乎没有了知觉。我苦笑了一下。   又是夜,又是一个这样的夜。多少次了?我梦醒,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夜。月亮时而还会变一变,可是夜的黑却从来没有变过。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我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我想她……   真的很想她……   “你们知道么,那紫岩派的掌门似乎是失踪了。”   “当真?”   “可不是,连绝云派的掌门带了条信回去后就也不见了。”   “呵,一下子少了两个掌门,今年的江湖可真不安生。”   我在茶馆的二楼喝着茶,听着飘进耳朵里的话,不知不觉走了神,望着外面的天发着呆,茶杯停在嘴边,动也不动。   今日的天淡淡地飘着几缕云,澄澈又辽阔。我的目光在窗外流连着,有人把我手里的茶杯拿了下来。   嵇一苍把杯子放到桌上,伸手从我嘴边摘下一片茶叶:“风公子一杯茶可以喝上半个时辰,叫在下好生佩服。”   我笑道:“茂林,你何时也学会了打趣人的功夫?”   他在我面前坐下,伸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我一直都是会的,只是你不晓得罢了。”   我支着手臂看着他道:“哦?你该不会是又遇上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从他们那里学了来的吧?”   嵇一苍撇我一眼,悠然说道:“我遇上的最不寻常的人就是你,再也找不出旁人来了。”   我看着他,笑意更深。   “钟晚声走了?”   “你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轻笑一声。   “皇帝似乎比我想的要好上那么一点儿。”他喝了口茶,玩味地说道,“他还是留下他了。”   “当年的人已经不在了,现在的人还能怎么样呢。”   我望着杯子里的茶水,微微有些失神。   “少闻。”嵇一苍唤了我一声,我抬起头,对上他一副认真的神情。   “跟我回长安吧。”   我和嵇一苍并肩骑着马,抬起头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阳。有风顺着官道吹过来,很是舒服。   “此情此景,到让我想起咱们初识的时候了。”   我偏头,嵇一苍正带着笑意看着我。   哦,是了。那日也是这么个晴朗的天气,我初入长安,在城里的大街上迎面被人拦下了。   我记得那时,穿着银线勾勒的玄色绸缎的公子哥儿很是亲切地问我道:“兄台是第一次来长安吧?不如让在下给你指个路?”   想到这里,我突然来了怨气,黑着脸说:“你不提,我差点就要忘记了。那日你带我逛遍了全长安酒肆茶馆戏园,花光了我身上的银子,最后我只好跟着你去了你家里。”   嵇一苍哈哈一笑:“那不是我看你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怕你露宿街头,才好心带你回去的。”   我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认准了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拐我到你府上让你老爹瞧一瞧的。”   嵇一苍讪讪地挠了挠脸:“那有什么,我爹不是挺喜欢你的嘛,这些年也没亏待过你,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嵇一苍试探地叫道:“少闻?”   “或许我真该谢谢他,”我缓缓开口道,“若不是他,有些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嵇一苍噎了一下,转过脸去,不语。   当时还不是大将军的嵇穆远瞧见我,神情像是见着了丢了许多年的儿子。我察觉不对正要找借口离开时,他用颤抖着的声音吐出两个字:“意儿……”   我愣住。彼时还只是个小毛孩的嵇一苍亦很奇怪地看着他的父亲。   嵇穆远深吸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怜爱又有忧愁:“叫徐管家去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苍儿,你带……带风公子到府里随处看看,认认路吧。”   我那时年纪不大,察觉出不对也不晓得其中的利害,更不知道该如何推脱。我离开前厅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这位嵇大人是如何知道我儿时的小名的。在我的印象里,这么叫过我的只有我的母亲。   此后我便在嵇府里住着。那时我刚死了师父,身上的银子又都被花光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嵇穆远交代说,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他夫人娘家的表亲。于是每每有人提到我,嵇一苍总是笑嘻嘻地对人说,我是他外祖父过世的姑妈的曾孙。   嵇穆远的夫人李氏待我很好,我很喜欢她。嵇穆远没有妾室,独有她这一个正妻。旁人有暗地里嘲笑嵇穆远的,也有羡慕李氏的。不过不管他们怎么说,人家父亲琴瑟和鸣却是不变的。   嵇穆远这人有能力,懂兵法,边疆一有扰乱朝中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来二去,他也就做上了大将军。   算算日子,我这次离开嵇府也有小半年了,上次进了皇宫是意外,走得匆忙,也只见了嵇一苍。凭心说,我还是有些惦记着他们的。   嵇府还是老样子,与我当年第一次来京城时见到的大不了多少。嵇穆远当了大将军后,圣上下旨要帮他重修府邸,被他拒绝了。一来二去,也就只在后院多修了一个带池子的流水长廊。   我与嵇一苍一道进了府。   李氏瞧见我,施了脂粉的面颊更显红润:“不识,可是不识回来了?”   我恭顺地低头施了一礼,唤了声姨娘。   她吩咐人看茶,招呼我到她身边去坐。   她说:“你这次回来得不易,可不许轻易再走了。怎么说也要在家里过了中秋。”   我笑着一一应下。我原本也想歇一歇,本就不着急走的。   嵇穆远一向不爱铺张,嵇府的中秋过得也没多么华美,却布置得体,更多了些情意。我在宴席上给两位长辈敬了酒,又被嵇一苍连哄带骗地灌了几杯,人有些飘飘然了。   这时候上来一个白瓷盘,我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李氏就将它推到了我面前,含笑道:“来来,不要光顾着喝酒,我特地吩咐做的八宝饭,多加了蜜枣的,你尝尝。”   我舀了一勺,果然甜而不腻,软糯可口。   我又多吃了几口,李氏的笑意越发温柔。   散席时,嵇一苍已醉得神志不清了,嵇穆远面色也有些发红。李氏扶住他,对被嵇一苍扒拉着的我说:“我先送你叔父回房,苍儿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我笑着回答道,狠狠掐了一下嵇一苍圈在我脖子上的手。   月光下的嵇府庭院里,我踉踉跄跄地背着嵇一苍往他房里走。都说醉鬼死沉,今日亲身体验了一番,世俗诚不欺我。   “成雪,成雪……”   嵇一苍在我背上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我喘着气道:“你这是又看上了哪家青楼里的姑娘,人家都到梦里来找你了。”   嵇一苍却又没了声音。我叹一口气,直起腰将他往地上一丢,黑着脸对跟在后面一脸惶恐的家丁们说:“去,找个板子来,把你们少爷抬回屋去。” 第7章 朝秦楼   朝秦楼是个极有名的地方。这儿有风花雪月,美酒佳肴,温香软玉,足以叫人醉生梦死。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被那层层的楼阁房间看花了眼。一路走着,只顾惊叹。看什么都新奇,瞧什么都新鲜。   嵇一苍与我并肩走着,不无得意地道:“如何?可称得上是人间极乐之地?”   我心里惊叹,嘴上却说道:“美则美矣,却不知内里是何种洞天。”   嵇一苍笑道:“今日就带你见识见识。”拉了我的手径直走入其中。   一入前厅,就有一名女子立即迎了上来。这窈窕的身姿,扑鼻的香气,实在很是勾人心魄。   “嵇公子来了。”她笑道,又看了我一眼,讶异道:“这位是?”   嵇一苍刚要介绍,我先一步开口道:“在下姓风,一号枕云,是嵇府的远亲。姑娘唤我枕云就好。”   她点点头,微微施了一礼道:“小女子月亭,见过公子。”   我微笑见礼。   月亭对嵇一苍道:“成雪方才还向我说起,这两日不见嵇公子,很是落寞。”   嵇一苍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果真?”   月亭笑着点头。   “我这便去见她。”嵇一苍亟不可待地道,抬腿就要离开。我在旁边笑笑,没说话。   月亭说:“那枕云公子呢?”   嵇一苍脚步一顿,回头看我一眼,像是才想起他今日带我到此原本就是想让我见一见这位成雪姑娘到底是何许人来的。   “我一想着成雪便昏了头脑,险些忘了,该打,该打。”嵇一苍赔笑道,“少闻乃爱乐之人,是慕名来听成雪的琴的。”   我向月亭微笑道:“确是如此。”   随后月亭便引我二人登上楼阁,此处排列着一间间雅致的屋子,比起下面要安静许多。我跟着他们走到其中一间屋子前。   月亭道:“二位公子请自便,有什么事叫奴家一声便可。”   我笑着道过谢,只听得身旁吱呀一声,嵇一苍已打开了房门。   我随他进去,屋子里面的布置并不繁琐,一张圆木桌,一张带纱帐的床,还有几面装饰的帘子,就是全部了。屋子正中背对着我们坐着一名女子,在擦拭那把摆在她面前的琴。动作之轻柔,仿若春日东风;体貌之纤细,恰似扶风之柳。如此一看,倒是不俗。   嵇一苍极深情地唤道:“成雪。”   那女子一回身,我顿觉眼前一亮,真如半生浮沉只为这一回眸了。肤若凝脂,眉若罥烟,目如秋波,真乃佳人,不怪嵇一苍如此痴迷,我见了亦被惊艳上一番。   成雪一笑,目光脉脉地看着嵇一苍,微微施了一礼,柔声道:“见过公子。”而后又转向我,亦是福了福身子。   自打进了这屋子,嵇一苍的眼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此刻亦是深情凝望着成雪说道:“这位是我的好友,姓风,号枕云的,你叫他枕云就好。”   成雪点点头,重又对我施了一礼:“小女子莫成雪,见过枕云公子。”语毕,目光流转,又笑道:“公子好漂亮的玉佩。”   我身上带着的还是上次谢临渊给我的那块玉佩,只因缺了佩缨,一直没拿出来过。今日在房里搜寻了一番,竟从箱底翻出了条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长带,青色的,同这鲤鱼佩倒也般配,我便戴了上去。   我笑道:“玉佩虽美,不及姑娘芳华千万分之一。”   嵇一苍瞪我一眼,我还以为他一见美人自会被勾了魂魄,已不会再理我了的。莫成雪又颔首一笑,果真风华无双。   嵇一苍道:“原本过了中秋,打算来看一看你,结果他听了你懂乐,非要跟着来见一见。我拦不住,只得带他来了。成雪莫要怪我。”   我在一旁微笑不语。嵇一苍能将事情说反过来的本事我早有体会,并不意外。他自然不会承认是他在我面前说漏了嘴,第二天想起这桩事非要证明自己是所爱虽是烟花女子,却非凡俗,好说歹说才将我劝来了这风流之地,非要让我见一见他莫姑娘的好。   “我若随你去了,只剩下这一袖子的清风不是也要丢了?”   他来找我时,我铺开一张新纸,正打算画一画园中的桂树。久不动笔墨,怕生疏了。   嵇一苍说:“不妨事不妨事,你就说自己是我家的亲戚,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的么。反正也没人识得你。左右不过去逛一圈坐一会,没多大事的。”   莫成雪朝他点一点头,又再看了我一眼,坐到琴前轻抚上弦。   琴声初如玉珠散落,落盘有声;再如流水潺潺,轻灵悦耳;后又百转千回,余音绕梁。一曲毕,嵇一苍早已如痴如醉,我亦觉得耳目清明。莫成雪从琴前站起来,我由衷赞道:“姑娘一曲,恍如仙乐,人间少闻。”   人见过,曲也听过,我心知自己不好再久留,便要告辞。临走时,我特意拍了拍嵇一苍的肩,语重心长地道:“莫要太劳累。”便笑着被他轰了出去。   我走到楼下,见月亭仍在厅内,手中把玩着几粒骰子,并无事要做的样子。我于是便走了过去。   月亭抬头看见我,不觉讶异道:“公子这么快便出来了?”   “莫姑娘的确是位佳人,在下虽有意求之,可惜名花已有了人来赏,我又岂能夺人所好?他们在那里含情脉脉,我也不好打扰,待着实在不适,只好自行告退。”   我扶额一叹息,月亭噗嗤笑了出来:“公子莫急,您若愿意,月亭这就去为您物色个好的。朝秦楼虽是个小楼,别的没有,花儿却是满楼。总归能有个合您心意的。”   我连忙摆手,连说“不必了,不必了”。   月亭疑惑道:“公子这是为何?”   我往左右一看,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喜爱女子,此次来这儿,多也是为了掩一掩旁人的耳目。如今初到京城,有诸多事情不甚了解,姑娘所能指点一二,自是不胜感激。”   月亭听我说话,面颊先是飞上一片绯红,而后又渐消了下去。当下定了定神,依旧是十分得体地道:“招秦楼东往数十丈,有一暮楚馆,门前摆着些竹笛笔架之类的小玩意儿。公子去了,定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我笑着道了谢,留下几块银子便飘出了大门。 第8章 暮楚馆   暮楚馆比起朝秦楼,要多几分文雅气而少了些烟火。观其楼阁,乍一看更像是个书阁。进了门,扑面而来的也是股松针竹叶的清香,而没什么胭脂味儿。门口自有小馆迎候,一见我便恭敬低头等候吩咐。   我想了想,说道:“今日是头一回登临贵阁,不懂之处自有许多,还望多多担待,指点一二。”   小馆低头轻道:“不敢不敢,公子且随我来。”   我跟着他走,就着打量了一番。这小馆脸上虽还有几分未完全脱去的稚气,却生得眉清目秀,别有味道。一名守门的小童都尚且如此,想那头牌红馆之类的人物,自不必再说。   小馆引我出了前堂,到了个院子里。我一瞧,见廊下立着个人。这一看,却不得了了。   此人正逗着廊下挂着的金色鸟笼当中的一只青雀,墨发半散半束,随意绑着根绣着几根金丝的黑色绸带;嘴角噙着三分笑意,眉目淡然若云出远山,长身玉立如庭阶芳树。虽是一席素衣,布面上却像是用笔墨随意点染过似的,几片墨色恰到好处。乍一看,几乎要以为这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那人往这边瞥了一眼,收回手笑道:“我前两日才对侍书说,久不见有新客,我这暮楚馆怕是要败落了。却不曾想今日就来了位如此风流的公子。鄙人柳弄影,是这儿的老板。”   侍书在我身边行了一礼,很是识眼色地退了下去。我虚拱了拱手,亦笑道:“人说暮楚馆里的公子都是个顶个儿的好看,却不想连老板都这般俊逸不凡。在下今日见了柳老板,旁的也入不了眼了。”   柳弄影道:“公子可莫要这么说,被他们听了去,又要向我抱怨一番了。”他沿廊走来,我闻着一股香气,虽然极淡,味却极好。柳弄影在我面前站定,温声道:“公子可有属意之人?喜欢年纪大些的还是小些的?若是要身子清白的,昨日才进了位家世没落的公子哥儿,相貌才学都是不错,公子可要见上一见?”   我轻轻摇头,看着他道:“可比得过招秦楼里的莫成雪莫姑娘么?”   柳弄影笑了笑:“公子说笑了,男子与女子,自是各有各的妙处,无什么可比较的。”   我也笑了:“是了,正是如此。”而又上前一步,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可若是男子有意扮成女子,存心欺瞒,又当如何?”   柳弄影面色不改,后退半步淡笑道:“公子此话,把在下说糊涂了。”   “柳老板怎会糊涂,是风某该糊涂才是。”我轻轻攀上他的手臂,袖中的银针有意无意地缓缓扫过清凉的衣料,“却不知嵇府是招惹上了什么大人物,要令柳老板这般费功夫。”   “原来一袖清风别号枕云。”他轻声笑道,“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晓。”   我放开他后退一步,轻飘飘道:“你自然不知,这号是我今日在朝秦楼随手取的。”   柳弄影淡淡笑了笑:“风公子喝茶否?”   “酒要好些。”   柳弄影于是叫人在院里支了个小桌温上了酒,用的是官窑里出来的瓷。我也坐了,默然接过一杯喝了一口。   “喝酒还是要温一温才好。”柳弄影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酒,眯了眯眼,很是享受的样子,“冷的伤脾胃。”   “平日在外,不常有机会。冷酒也好,提神醒脑。”   我们一连喝了三四杯,喝得我浑身暖洋洋的,风吹来,也不觉得冷了。   我隐隐有了几分醉意,醺然笑道:“今日吃了柳老板一顿酒,却不是在下的本意。还是要讨个说法回去才好。”   柳弄影道:“酒都吃了,你却还问我要说法。嵇大将军行的端坐的直,还会怕些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么?公子放心回去便是,等那些无事生非的人自讨了没趣,自然也就走了。”   我呢喃道:“我说呢,嵇一苍虽然不讨人喜欢,却也不是个会遭人嫉恨的。原来啊原来,要找的人原不是他。”我轻轻笑了笑,“是在下眼拙,让柳老板看笑话了。”   柳弄影笑道:“风公子今日吃了在下一顿酒,陪在下打发了个好无聊的下午,算是赔过罪了。”   我站起来:“那日后我便常来你这儿,可要记得多备些好酒。”   柳弄影起身相送:“一定,一定。”   我在外头逛了一圈,至日入时分嵇一苍才从朝秦楼里出来,还一步一回头,万分不舍的样子。   我笑骂他道:“人就在里面,又不会跑了,你要想见他,明日再来就是了。”   嵇一苍嗯了一声,依旧恋恋不舍。   我于是意味深长地道:“茂林,我劝你还是莫要陷得太深才好。你现在恐怕连他的手都还没摸过吧?”   嵇一苍涨红了脸,看得我有些想笑:“那……那又如何?”   “我只想说人就像个裹了糖浆的山楂球,你只舔不咬,永远不晓得里面是酸的。”   嵇一苍冷哼一声:“粗鄙之见。成雪那般的女子,岂是这等俗物可比的?”   我咧嘴笑了笑:“那你就尽管舔吧,粘住了舌头,可不算我的。”   许是疲累,嵇一苍一回到府中便睡下了。我身上的酒劲却还未完全消除,便披了件外袍到了庭院里。   院中有个亭子,我正打算进去坐一坐,却瞧见嵇穆远竟也在。   我走近,刚欲见礼,却见他手中把玩着个东西。不是他物,正是那我从皇宫里顺手带出来的玉露杯。   嵇穆远抬头看我一眼,笑道:“苍儿不会藏东西,下人清扫屋子,却从地板下面找出来这么个金光灿灿的宝贝,可把他们吓坏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切莫要找他。”   我笑道:“侄儿记得了。”   嵇穆远示意我坐下,我便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腰间玉佩随之摇晃,泠然有声。   嵇穆远向下扫了一眼,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佩这些东西。”   不是不喜,只是不能。孔夫子有云“君子必佩玉”,或许梁上君子,终算不得君子。   “闲居在家,戴一戴也无妨。”   嵇穆远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这佩带瞧着眼熟,是子回送你的那一条吧。”   我一怔:“子回?”   这名字听来有些熟悉,我却记不得究竟是谁了。   嵇穆远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意儿不记得了?不就是你儿时救过的那个小乞丐么?我虽未见过,却常听你说起。后来他离开时,你可难过了好一阵子,整天带着他给你的这条带子,年纪虽小,却已懂了些情义。我原以为你早已把它丢了的,却不想,竟还留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天寒,冷。 第9章 南府鹿   封府获罪之前的事,我大多都不记得了;可对于子回这个名字,多少还有些印象。   那时我还小,整日被我那严苛的爹关在府里,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正派武,难得有闲时出门,自是欢喜得不得了。正儿八经的功夫没学会多少,溜的功夫倒是一流,一眨眼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再多人跟着也找不着我;等到玩够了,便回去用些威吓的语言吓吓他们,那些人保证绝不在我爹面前提起此事,我满意了,就赏他们些小玩意。一来二去,竟达成了共识,出门出的也越发惬意。   那是个阴天,我在东巷玩够了,回去时天蒙蒙地飘起了雨。不大,我却怕淋湿了衣服回去挨骂,就找了个棚子躲着。细细密密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到棚子上,甚是悦耳。我躲了一会,才发觉底下原不止我一个。   棚子下铺着一张草席,有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背靠着墙,头埋进臂弯里抱膝坐着,身上是带补丁的黑色粗布衣,头发乱,隐隐散发着异味,极不雅观。   我伸手呵了呵气,再一看,却见他在发抖。祖宗云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的雨比不得夏日的雨水清凉可爱,是夹杂着寒气的,能渗到人的骨子里去。我平日读多了圣人言,不得其精髓却也知诸如仁者爱人之类的大道理,于是很好心地坐到他旁边去,把身上的袍子解开挪了一半给他。   许是察觉有人接近,那孩子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有一双乌亮的眼睛。这双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拿着袍子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动。   过了会,我见他未有所动作,方才轻轻将袍子放了下去。   他重新低下头,把身子缩了缩。   我瞧一瞧他那破烂的衣服,再瞧瞧自己前两日新做的秋衣,顿觉生活不易,生而有幸。   原本我俩之间隔着一个胳膊的距离,后来不知怎的,许是玩累了的缘故,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歪着脑袋靠在旁边人的身上,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   我打了个哈欠坐起来,发现雨已停了。   我嘿嘿对他笑道:“多谢躲雨之恩,兄台若不嫌弃,这件袍子便做谢礼赠给兄台了吧。”   他拿着袍子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推回来。   那时雨后的空气清凉干净,不算回去后被我爹罚着抄了几日的书扎了几日的马步的话,还是个极不错的日子。   我笑道:“这么久的事了,伯父竟还记得。”   嵇穆远淡淡笑了笑:“你家管得严,平时没什么交好的。就这么一个听你提过的,自然印象深些。”   我忍不住问:“我那时常提起子回么?”   “可不是,每日都要念叨上十遍八遍。”嵇穆远笑道,“他要走的那天,你还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都没出来,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哦,是了。子回离开时,我的确难过了好一阵子。   “小时候不懂事,如今可不会了。”我调侃了一句,伸手去端桌上的茶。   嵇穆远沉默了一下:“我倒更喜那时的你。”   我喝了口茶,有点苦。   秋风夹着飞沙,茂林眷着雪花。嵇一苍在朝秦楼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为情所困的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非要痛伤过一回,才知道其中的厉害。   过了午时我从前厅用过饭回到房里,瞧见桌上放着个细竹筒。不必打开,就知道是满不亏给我的。   这满不亏是我江湖上狐朋狗友中的一个,便是他引我上了这贼船。我俩常合伙做案子,事成后我若瞧见有喜欢的便挑了去,若没有,得来的东西就都是他的。满不亏只论财宝,不喜珍玩,偏我与他相反,只爱稀物,不重金钱。我俩在一处,也算是各取所需。   我被几大门派联合追杀的那次,正是听了他的话去偷了御风盘。原本只是寻着好奇求个名声,却不想引出了诸多事端。我回嵇府避风头,满不亏也销声匿迹。自那以后,这是他头一回联系我。   我估计他是见事态已缓耐不住寂寞,又要出来兴风作浪一番了。一边打开了竹筒。   “南府有鹿。”   我思忖着晚上去找嵇一苍打听打听消息,一边点着了纸条。   晚膳后,我一出前厅就瞧见嵇一苍恹恹地靠在亭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过去打趣道:“怎么,可又是‘思雪’了?”   嵇一苍看我一眼,转过脸去闷声道:“你若无事就自在玩去,别来招我。”   我道:“怎能叫无事?我这段日子在京中,既没有认识的人,又没有熟悉的地方,过得好生无趣,这可不就是件大事?料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且给我说一说近日江湖庙堂上的新鲜事,也好给我解解闷。”   嵇一苍有个毛病,好为人友,旁人有事找他,甭管他乐意与否,都是绝不会推脱的。听了我这话,他果然转了回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起事情。   什么江湖上传言说一袖清风已死,皇帝至今未有后嗣,莫姑娘新换了香料,我一件一件认真听着,不时插上两句嘴。终于,嵇一苍顿了顿,开口道:“我昨儿也听闻南太师府上得了一头白鹿,正打算恭迎圣驾邀百官同赏的。”   我佯作不以为然道:“一头白毛畜生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嵇一苍道:“你不知道,这白鹿本就是祥瑞之兽,这一只又是与旁的不同的。据说此鹿双角剔透如琉璃,其上还嵌着一颗五色琉璃石,见过的人都说这是女娲补天时落下的,是只渡了仙的神兽。”   我“哦”了一声,道:“如此,倒不是什么人都见得的了。”   话说到这会儿,嵇一苍的心情早已好了许多,想也不想便接口道:“这是自然。不过我们自然与旁人不同。父亲可带你我同去的。”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补充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这东西可是拿不得的。”   我笑道:“你放心吧,我自有金樽在手,别说是五色的石头,就是石头上开出花来,也看不上的。”   嵇一苍仍不信,我又说了许多保证的话,他方才半信半疑回房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月,悦。 第10章 聚观宴   满不亏交给我一张太师府的图,我与他商量好了,到时我在里面动手,他在外面接应。   满不亏说:“那日到场的达官贵人那么些个,你顺手也拿一些旁的东西过来,反正那五色石是你的,怎么也得给我些油水。”   我说:“不如我到太师府的院子里去,给你捡几块石头来如何?”   嵇穆远刚过了午时就离府先一步去应酬了,我与嵇一苍傍晚才起行。我在屋里收拾妥当,推门出来看见他正在廊下等我。见我出来,嵇一苍目光一顿,眼睛微微一亮。   “你这一身倒十分得体。”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身上一件秋香色宽袖薄袍,足上一双银丝线软底长靴,头上比平时重些,是带了镶珠的黄玉冠的缘故。嵇府这些年待我不薄,吃穿用度一律拣上乘的给,偏我对这些是不在意的,穿了去倒不如我那件素色的袍子舒坦,因此常堆着不用。这一身也是估摸着今日不可穿得太过随意,临时从房中随处翻来的。   我于是倚门笑问道:“如何?可堪看否?”   嵇一苍点点头,问:“怎么没佩玉?”   我说:“我不习惯戴那些。”   嵇一苍笑道:“自从小时候丢了你母亲给你的莲花玉佩,你就不怎么戴了。”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黯然道:“成雪……她也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衣服。可惜……她最近都不怎么见我了。”   我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是我的不是,挑了这么一件衣服,叫嵇大公子睹物思人了。不妥不妥,我这就把它换了去。”佯作要关门回屋,嵇一苍忙过来拉住我道:“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不过是个失意人随口的叹息罢了。快些走吧,迟了就不好了。”他说着,伸手拂上我额角的几缕碎发,拉我出了院子。   到了南府,只见门前车马熙攘,好不壮观。我随嵇一苍下矫,向门前的侍僮报过名号,方获准进入。   过了府内垂花门,但见雕花木栏,长廊亭台,十分富贵壮丽。嵇府与其比之,简直如同茅屋一般。   嵇一苍对我说:“受邀的世家子弟都在后厅吃茶,咱们也该过去,白鹿要等晚上皇上来了才能看。”   我说:“你与他们周旋去,我不爱见那些人,就不过去了。我看这园子有许多可看的地方,我在这里逛逛,到了时辰你来叫我就是了。”   嵇一苍又告诫了我几句,方才去了。   我随意走着,到了园内幽静处。秋风来到百花凋,唯见菊花凌霜傲。面前一小片菊花丛令我的心神清爽了几分,便告诉身后跟随侍僮暂且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天色微晚,风渐凉,园中草稀,只剩松柏不凋。我在假山上的石头上坐了一会,一阵困意上来,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一轮淡月浮夜而出,隐隐有人声在叫我。我忙收拾了衣裳,从假山里走出去。   嵇一苍责怪道:“说你不听,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笑而不答,催他快走。嵇一苍领我穿过回廊,来到前厅。彼时已有许多人在此。嵇一苍带我到一侧不起眼的地方站了,默然无话。   庭中有一约两人高的方形牢笼用黑布盖着,没有声响。   我悄声问:“不知皇帝何时才来?”   嵇一苍说:“快了。”   不多时,就听见庭外一阵嘈杂声。有人用尖细的嗓门唱道:“陛下驾到——”庭中人便齐刷刷跪了下去。嵇一苍与我也一起跪了。我低头,默然听他们高呼万岁。   又有一阵谈笑声传入,只听得一人笑道:“快别跪着了,平身吧。”   众人谢过,我站起来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诸位大人们又与皇帝谈笑一番,无非说些恭维话,我无什么兴趣,也不曾仔细去听。等得南太师一句“请陛下观瑞兽”方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   许是今日月光太亮,我瞧那白鹿身上有荧光几许,遥遥望去竟真如仙兽一般。那琼枝似的一对犄角上,果真镶嵌了一颗五色的石头。   皇帝赞赏一番,各位大臣们也都要说些“此乃上天所示祥瑞之兆”之类的话,我等在一旁站着的,也要高呼万岁。   等他们说完了,皇帝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笑道:“朕看今日各府的青年才俊也来了不少,如此祥和之景,若无些诗词文赋也是无趣;不如这样,你们便以此白鹿为题,一人写上首诗,谁写得好,朕自当有赏。”   众臣只当是皇帝高兴来了兴致,又想着借此机会让自家子弟在圣驾面前留下些印象,纷纷称善。嵇穆远倒没说什么,只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皇帝于是侧身向身旁一位穿鹤纹紫袍的人笑问道:“丞相以为呢?论起诗词歌赋,朝里可无人比得上你。”   嵇一苍在我耳畔悄声说:“这便是现今的丞相,晓寒轻。”   晓丞相先拱手说了句“臣不敢当”,皇帝笑着扶起他。晓丞相道:“臣以为,不如叫人取来笔墨纸砚,将写好的诗放入盒中供陛下查阅;如此,一则公平公正,二则,也考了他们的笔墨功夫。”   皇帝点头赞道:“就按丞相说的办。”南太师忙派人去取了文房四宝,一一发给在场众人。我不好不写,便随意应付了一番。   待到在场众人都已完成,放入盒中呈到皇帝面前。他一一看过,最后拣出一张道:“朕觉得这一篇最好。尤其是这一句‘清虚染白鹿,莹莹似生辉’,当属其中最佳。”   晓丞相道:“陛下已有决断,这有‘清虚染白鹿,莹莹似生辉’一句的诗,是哪一位写的?”   我听到那“清虚染白鹿,莹莹似生辉”时就已怔住,没有回应。晓丞相见无人应答,就又问了一遍。我知躲避不过,就顺手将身旁的一位公子哥儿推了出去。   那公子哥儿踉跄了几步,慌忙在庭中跪下了。皇帝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终公子。令郎这般才华,终尚书真是教子有方。”   人群中一穿尚书官服的人忙称了几声惶恐,皇帝挥挥手叫他回去,接着道:“终公子此诗写得甚妙,且说说是因何而作吧。”   姓终的公子哥儿支吾了几声,说不出来。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真是个蠢才,送上门的机缘,随口胡诌几句不就行了么!倒要让我劳这个辛苦!   皇帝似笑非笑道:“终公子怎么了?刚写的诗便忘了?”   那小子趴在地上哆嗦道:“我……诗……”   皇帝敛了神色道:“这诗,当真是你写的?”   终公子未来得及说话,南太师道:“是臣的不是,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却偏选了个小院子。叫终公子没仔细脚下,给人挤出来了。”   众臣笑一阵,皇帝的神色有所缓和。我不禁要感叹一句,狐狸还是老的刁。 第11章 除待诏   南太师对终公子温和地说:“你且退下吧。”待他叩了个头退下去,又接着道:“陛下皇恩浩荡,欲嘉奖贤才;作这诗的是哪一位,还请出来吧。”   我已打死了主意不出去,有了终公子的前车之鉴,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也没了这个胆子。一时间,庭中静默非常。   晓丞相道:“陛下,看来这位写诗之人的性情十分淡泊,倒让臣欣赏起来了。”   我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听到谢临渊道:“哦?如此,朕就更要见一见了。去,再取纸笔来。刚才写过诗的,都到朕面前来把这首诗誊抄一遍。这字迹颇有几分风骨,也不难辨认。”   我抬头对上嵇穆远的目光,心里知晓在劫难逃,只能默默叹了口气。   我原打算等众人散去再去取那五色石,而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无他法,只得几步走入庭中,弯腰一揖。   “回禀陛下,此诗,是草民做的。”   庭中一时无话。只听皇帝笑道:“你终于愿意现身了,倒让朕好找。”   南太师不说话,只呵呵地笑。晓丞相问:“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我不抬头,只说:“草民风不识,是嵇大将军的表侄。”   晓丞相呵呵一笑:“难怪,永怀一代儒将,后辈也是不凡。”   谢临渊道:“嵇将军平四海解朕外患,是勇将;晓丞相安九州守朕江山,乃贤相。二位皆为朕之肱股之臣,国之柱石也。”   二人行礼称愧,众臣又一阵高呼万岁。待他们表完了赤诚之心,皇帝才接着道:“朕已有言在先,今夜得头筹者,有赏。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我轻轻一扯嘴角,抬头笑道:“草民今夜见了世上最奇美之仙兽,不禁为之倾倒;若说有什么想要的,旁的也没有,只有这白鹿角上的五色石流光溢彩,幻美非常;草民想要的,便是此物了。”   南太师微微一皱眉,晓寒轻也没了笑意。南太师瞟一眼沉默的皇帝,看着我淡淡道:“风公子,此举怕是有失妥当。”   谢临渊道:“联为天子,自无戏言。吩咐下去,明日就叫工匠来凿下五色石,赐予风卿。”   闻言,我愣了愣。   我原本只是想叫他们觉得我是个恃才而骄的狂妄之徒,不堪重用,给些金银作赏赐也就罢了;不想皇帝竟真要将五色石凿下来给我,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南太师刚开口说了个“陛下”,皇帝便笑着道:“太师不仅为朕寻到了仙兽,还为朕找到了位贤才,朕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太师了。”   南太师躬身道:“此乃臣的本分。”   皇帝点点头:“传旨,封风不识为文待诏,琼林院仕职。”   我领旨谢恩。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子,最后又转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包袱到琼林院报道。昨夜嵇一苍与满不亏连番来质问我,一宿都不得安宁。嵇穆远却没说什么,只叫我谨慎行事,勿要妄为。   昨晚回了府,嵇一苍在我房里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道:“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般的身份,不躲着却还要出风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答应带你去!”   等他愤然离去,满不亏从房顶上下来看着我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风兄弟,你说我该怎么在江湖上说?”   我说:“你就说我死了。”   约摸四更天时,我收拾了包袱从嵇府的后墙翻出去,一落地,正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瞧,不是别人,却是羌朔。   我于是笑道:“许久不见,羌大人可还好?”   琼林院自今皇登基以来,只有两人曾在此任职,一个是我,另一个也是我。此前居住在宫中,也不是没进过皇帝的书房,却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被人领进去的。   羌朔只说了句叫我在这儿等着就走了,我就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等着。茶还是以前的茶,是我爱喝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昨日赴宴,回府后又不曾好好休息过,如今坐在这里百无聊赖,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待醒来时却见身上多了条薄被,一抬头看到皇帝正坐在桌边执笔写字。   我站起来行礼,皇帝道:“风卿,过来帮朕磨墨。”   手边放着的茶早已被人收了去,我应了一声,走到桌边去拿起墨块在砚台上慢悠悠地打转,顺便瞥了一眼纸上的字。   肃肃凉风生,加我林壑清   哦,是王子安的《咏风》。   待写完“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一句,皇帝却忽然放下了笔。我便也搁了墨块往后退了一步。   皇帝道:“朕并没有要为难风公子的意思。朕没想到那诗是公子写的。仗剑江湖之人,笔墨功夫却也这般好。”   我笑了笑:“我也没想到随手写的诗却得了陛下的青睐。”   皇帝轻轻一笑:“那些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东西看多了,眼睛都不太清楚了。”   他站起来,叫门外侍候的宦官进来服侍更衣,对我笑道:“陪朕出去走走。”   我道:“遵旨。”   我与谢临渊出了殿宇,沿廊走了没几步,忽见一人至前奉案跪地道:“陛下,这是西域新贡的苏合香,特请陛下过目。”   我闻着那幽幽的香气,好似有些熟悉。   谢临渊对我道:“风卿喜香否?”   我说:“臣喜欢清冷些的香味。檀香就很好。”   谢临渊笑了笑,吩咐把香送下去收好。   在宫中行走半日,所见皆是枯木残荷。我觉得没趣,皇帝却丝毫未见倦色,每到一处都要与我谈笑几句。我兴致阑珊,不过敷衍几句。到了约晌午时分,他才有了要回去的意思,却又问我道:“朕从前似乎送过风卿一枚玉佩,风卿可还记得?”   我一听此话与先前的不同,便打起精神笑道:“陛下给的东西自是与旁人的不同,臣怎么敢随意丢了去。只是来得匆忙,未曾佩戴罢了。眼下就在宫中臣带的包袱里,陛下若要用,派人取了来便是。”   皇帝笑道:“朕不过随口问问,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不过是这玉佩宫里不少人都认得,风卿日后常在宫中,戴着会有不少方便之处,故有此一问,全做告知罢了。”   我点头称是,说“臣明白了” 方才了结了这一场游园,带着包袱回府去了。 第12章 不相识   嵇一苍正在院里踱步叹息,看见我提着包袱进来愣了一愣,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琼林院许久无人,还没休整好,我这些日子在府中候命就行。”   嵇一苍顿了顿,没多问。   我见他颜色憔悴,不由想打趣一番,于是故意说道:“怎么,求美人而不得,相思成疾了?”   嵇一苍瞪我一眼,腰间银剑出窍。   我躲过这一剑,绕到他身后笑道:“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动手做什么?”   嵇一苍冷哼一声,反身又是一剑刺来。我一笑就要往后退去,却不想脚步慢了稍许,避之不及,被剑锋划破了左臂。   我歪头一看,竟有血渗了出来。嵇一苍慌了神,忙丢了剑过来扶住我,半是紧张半是埋怨地道:“你怎么没躲开?”   他这一碰,我越发觉得疼,抽了一口冷气道:“你轻点。我昨夜累着了,一宿不曾睡,只今天早上在宫里打了会盹。”   嵇一苍看过伤才松了手,叹口气道:“好在不深。你先回房去,我去取药酒来。”   我浑身又是累又是疼,怏怏地歪着看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不多会儿,嵇一苍拿着东西进来,我懒得动弹,靠在床上任他摆布。他用棉布擦干了血,一边上药一边闷声嘀咕道:“生得这般细皮嫩肉,哪里像个习武之人。”   我没有力气说话,也不与他计较。   上完了药,嵇一苍收拾了东西就要走,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拉住了他。   “不知嵇大公子可否有空陪小的去个地方?”   嵇一苍撇我一眼,把袖子从我手里抽回来,淡淡地道:“阁下还是歇着为好。”   “是个好地方。”我对他眨眨眼,狡黠一笑,“你一定喜欢。”   侍书依旧在门前迎客,见是我来了,忙行了一礼:“风公子。”   我笑问道:“我又不是他们,你跟我还行什么礼?你们老板可在这儿么?”   侍书没答话,看了一眼嵇一苍。   “这位是我的朋友。”我道,面上笑容不改,“柳老板也认得的。”   侍书低头应了一声:“二位请跟我来。”   一边跟着走,嵇一苍一边压低声音问我道:“你何时与暮楚馆的老板扯上了关系?”   我故意调侃道:“只许你在朝秦楼有美人在侧,就不许我在暮楚馆有好友作陪?”   侍书领我们入了院内,远远就看见有个素色的影子立在院中。离近了看,那衣上果然有几片淡色的墨迹。柳弄影正拿着个长柄的竹筒舀水,浇着几朵才开的□□。   我一边笑着一边过去道:“久不见月临兄,何时来了兴致侍弄起花草来了?”   柳弄影知道是我,头也不回便笑道:“我养的鸟飞走了,只好养些不会动的。”他把一筒水细细地浇完了才回身,带着笑意的眸子微微一滞。   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跟柳老板提过的,嵇大将军的大公子嵇茂林。”   柳弄影的神色仅一瞬便恢复如常,对嵇一苍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嵇公子。不知公子今日莅临,不曾迎接,多有失礼,望公子勿怪。”   嵇一苍一向不喜欢别人太把他的身份当回事,于是在外遇到家世门第一类问题总是含糊过去,柳弄影这般正经地赔礼道歉,反倒叫他不自在。   嵇一苍道:“柳老板言重了。在下久闻暮楚馆,今日来此不过是想见识见识,无什么别的意思,柳老板勿要拘礼。”   柳弄影直起身,又对我拱手道:“还未祝贺风大人入琼林之喜。”   我笑道:“捡来的官儿罢了,柳老板这么说,像是有意取笑在下。”   柳弄影笑了笑,侧身请道:“外头风大,二位请至房中吧。”   秋深冬将至的时节,柳弄影在房里生了个小炉,炉上煮着一壶茶水,屋子里溢满了茶香。我缓缓吸进一口气,感叹道:“等哪日有了机会,我就到江南去做个茶商,走南闯北把天底下的茶都喝上一遍。”   嵇一苍与柳弄影一齐笑了起来,同我谈笑一番才罢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突然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传来。嵇一苍一听到这琴声便怔住了,像被勾了魂一般。我二人也都未曾言语,一时间房中寂寂,唯琴声可闻。   一曲终了,嵇一苍久久没回过神来。柳弄影道:“原是馆中的一名清倌,专司琴的,却与客动了情,日日抚琴抒其忧愁。只因他琴艺精湛,又素来乖巧,我也不曾阻拦。”   嵇一苍怔怔道:“柳老板为何不许呢?”   柳弄影笑道:“瞧嵇公子这话说的,鄙人这暮楚馆门户虽小,馆中的人却也都是签了契的;今儿这个生了情,明儿那个有了意,我若是都随了他们去,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嵇一苍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我笑道:“商人重利,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柳弄影只喝茶,听我说这话,微微笑了笑。   走时柳弄影将我们送至院门口,忽然听到院中有推门声。我与嵇一苍都回头去看,见一穿白衣的人从房中走出,朝院中另一扇门走去。我看那身型体貌有些眼熟,还没想起是谁就听得嵇一苍失声叫道:“成雪!”   那白衣猛地一颤,却又加快脚步出了院门。   嵇一苍要去追,柳弄影拦住他笑道:“嵇公子怕是认错人了,鄙馆并没有一个叫‘成雪’的人。”   嵇一苍激动道:“不,我绝不会认错,她,她就是——”   我道:茂林,你可看清楚了?暮楚馆里可都是男子,哪里会有莫姑娘?”   嵇一苍一怔,不由地停住了。柳弄影恍然道:“原来嵇公子的心上人姓莫?这可巧了,方才过去的正是我先前提到的琴师,也姓莫,名唤作尘的。”   嵇一苍像是三魂少了六魄,只站在原地望着那门出神。我拉他一把,向柳弄影道了别,与他出了暮楚馆。 第13章 情何起   我清晨徒步走在宫里,路上见到的人无一个不对我说“风大人何故辛劳,该乘轿子才是”的。他们岂知,若是真乘了轿子,那才是委屈了我。   我到了御书房外面,还未进去便听有摔声,里面皇帝怒道:   “仗着有几分才气,就在朕面前摆谱,他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会两句穷酸的诗,就当自己是太白转世,再世东坡了!走了也好,省的整日在朕面前吊书袋子,说些伤情败景的酸气话,叫人心烦!”   我听得那“仗着有几分才气”“会两句穷酸的诗”之类的话语,不由得脸上一热,也不敢进去了;却又不好就此回去,便在门口撩衣跪道:“微臣参见陛下。”   屋内一寂。皇帝道:“你先下去吧。”我还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却见一人匆匆从身旁跑了过去,因此没动。皇帝又道:“风卿进来罢。”   我起身走进屋内,往桌上一瞄,看见几本散落的折子里有一本打开的,左下有个“德”字,便猜着了七八分。前两日南太师的女婿,御史大夫方鉴开才向皇帝推荐了个人,姓钱名有德字若谷的,被授了拾遗。   皇帝将折子丢到一边,坐到桌前铺开张纸,执笔对我道:“风卿,为朕磨墨。”   屋里生了炉子,暖烘烘的;还有股似有似无的檀香味,令人精神舒畅。   午时我回到府中,向小厮问道:“大公子今日可曾用过膳?”小厮答了句“不曾”,我默然无语。又吩咐他们将吃食按时送去,再向嵇穆远那里报一声病,有什么来客一律挡了便是。   因琼林院已经修整完成,皇帝叫我即刻搬入,午后可暂时不必入宫侍奉。我安置好事物回府来,午间见过的小厮便匆匆来报道:“风公子快去看看吧,大公子一日未进水米了。只在屋里闷着,任小的们怎么劝也不应。”   我知他是因昨日见了莫作尘,才这般愁苦犹疑,便说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有些事要同他讲,叫他来找我罢。”   吩咐完了我便向落松院过去,进了院子,却见房门口已立着个人。不是嵇一苍又是谁。   我说:“天暗了,府中无聊,不妨去听一听琴曲。”   暮楚馆夜里要比白日热闹不少,柳弄影特意腾出了间上房招待我们。待我说明了来意,柳弄影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两日作尘身上不太好,本是不方便见客的;但承蒙嵇公子厚爱,也不能不听。”于是叫人独领了嵇一苍一个到后院去了,留下我与他两个。柳弄影吩咐人备了些薄酒小菜,给我斟了一杯。   我把那杯酒吃了,身子由内透出来一股暖意,因笑道:“你倒是个精明的,我有什么全被你看了去。”   柳弄影道:“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又拿过酒壶来,给我斟上一杯。   我一怔:“这话怎么说?”又笑道:“难不成你当真那般迂腐不近人情,不肯放人走不成?”   柳弄影道:“这却是你这污蔑我了,人怎么放不得?怕的是心放不得。”   我摇头道:“茂林不是死板之人,他真心喜欢莫公子,旁的不会计较那么多。”   柳弄影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这个?什么公子姑娘的,真要爱起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你怕是忘了作尘是因何扮作莫成雪去接近嵇公子的了。他们二人这般身份境遇,岂是说不在意就不在意的?”   我听得此言,方才如梦初醒,“哎呦”叫了一声,起身就要走。柳弄影拉住我道:“你做什么去?”   我道:“去找茂林,可不能叫他们两个人待着了。”   柳弄影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去做什么?不如做个冷眼人旁观就好。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们又有什么好掺和的?”   我只好悻悻坐回,也吃不下去酒了,只在房里等着。闻着满屋子的酒香,却不觉得醉。半日,方有人来报:“嵇公子回来了。”   我立即从案前站起,嵇一苍已进了门,却是神色如常,瞧不出什么。   柳弄影也站了起来,我刚要说话,嵇一苍便对他拱了拱手道:“多谢柳老板了。”   柳弄影颔首。   嵇一苍转身便走,我们便如此回了府。我看出他并无要说一说此事的意思,就忍下了要问一问的心思。因而一路无话。   次日一早,我尚在睡梦之中,便被敲门声惊醒。来人道:“风公子快醒醒,暮楚馆那边来人说莫公子自缢了。”   我一惊,忙收拾了去找嵇一苍。却见他平静得出奇,像是早就料到了此事。我心中隐隐猜着了些东西,便撇下他又匆匆去了暮楚馆。   柳弄影亲自在前厅等着,一见我就道:“你来了。”   我问:“莫公子如何了?”   柳弄影道:“救回来了。”   我听得此话,方才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好端端的,怎的这般想不开?”   柳弄影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如你自己去问吧。”   莫作尘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一如他这个人一般。我撩开雨过天晴的帘子走进内室,脸色如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惨白的莫作尘坐在雕花的木床上,白净的脖子上有道勒痕。因未束发,他看起来与我昔日见到的莫成雪没什么不同。一旁的案上放着一把断了弦的琴。   我开口道:“莫公子,我来看你了。”   莫作尘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如同活死人一般。   我不忍,走近了又道:“莫公子,我来看你了。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我说一说。”   他仍一动不动,我便接着道:“公子既名叫‘莫作尘’,又为什么要一棵树上吊死,白化作了尘土,负了这大好的时光?到底是我多事,带了茂林来见你。他若不知这其中的缘由,愁一愁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不知要想到哪里去,反而说不清了。”   莫作尘动了动眼皮,哑着嗓子道:“……原是我痴心妄想,怨不得别人的。我这般的身份企图,本就不该的。”略微顿了顿,又苦笑道,“可惜嵇公子不像风公子这般聪明,头一回见我,就看了个透彻。”   我见他神情悲戚,不由得哀从中来,也沉了声音道:“这也不怪他,他一贯守教,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多少,自然不识得变声之术。”   莫作尘双目无神,喃喃道:“若是看出了多好,看出了,也就不会有今日这冤孽了。”   我不忍道:“莫公子,你,你……” 第14章 帝说诗   我从莫作尘的房间退出去,却见柳弄影在外面站着。那衣袖轻翻,墨发微扬的模样,宛如谪仙一般。真真是个画一样的人物。   我心中是有许多话想说的,一见着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柳弄影道:“你如今也算是朝廷的人了,既不是沐休,还是不宜耽搁太久才好。作尘好歹是我的人,我会叫人好好照看的。你得了闲,再来看他就是了。”   我只得道了声好,离了暮楚馆。   我忧心忡忡地到了琼林院,刚在桌前坐下,门外就有人来说,皇帝那边传了口谕,说是入了冬,叫我写几篇应景的诗文送过去。我心里烦闷,怨声道:“这肃杀的时候,要花没花要草没草的,还要什么应景的诗文!不如去郊里的河里看鱼来得实在!”   进来的人忙赔笑劝道:“大人快别这么说,小的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听人说过,这四时之景各有不同,各自有各自的妙处,一两句话也说不尽的;只是凡人眼拙,瞧不出罢了。大人文曲星下凡,瞧着的东西定比我们这些个肉眼凡胎的人多到不知哪里呢。陛下器重大人,才叫大人作的;换了旁人,就算巴巴地送去,陛下也未必肯看呢。”   我虽不是个爱好听人奉承的人,却也禁不住他这么一番夸。于是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见模样也算标志,便笑问道:“你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怎么之前未曾见过?”   那小厮忙低头回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郑伸,原是京中屠户出身;小的的娘去的早,月初时又死了爹,无牵无挂的没个依靠,正逢宫里要选召宦官,小的心想到了宫里起码有口饭吃,若做得好了入了哪个贵人的眼,一时飞黄腾达也是有的;因此便来了。谁知又遇上大人入院,圣上觉着琼林院没个侍候的人不像话,就差了顶头上的人选个识字的送来。说来也是小的的福分,儿时邻家住了个落第滞京的秀才,我爹见他可怜施了几回剩肉,他便教我识了几个字,因此就被选上了。好歹有了个归处,还少了那切肤之痛。如今又见大人兰花一般的人物,这般风流倜傥,心里越发觉得欢喜了。”   我笑道:“郑伸?这名字可还有点意思,就是普通了些。你若愿意,我再替你取一个如何?”   郑伸连忙道:“大人给小的起名字,是小的的福分。”   我点点头:“那好。古人说‘正身省心’,又有‘每日三省吾身’之语,以后你便叫‘省心’吧。”   省心跪道:“省心谢大人赐名。”   我道:“好,你先出去吧,我先写了这几篇诗。”省心忙磕了头出去了。   我原本心中不快,与他调笑才暂时忘了,如今一人在此,郁结之气重又翻了上来,却又不能不作。因此忍着性子作了几首,不曾细看就叫送了过去。一时心中又记挂着莫作尘,越发觉得难熬。   不多会儿,省心又进来道:“大人,宫里传话来了,陛下要见你呢。”   我奇怪道:“不是才写了诗么,这会子又要过去做什么?”   省心笑道:“没准是大人写得好,陛下见了欢喜,要赏大人呢。”   我仍不信,惴惴进了宫。   到了御书房,见皇帝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正斜靠在椅子上眯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桌上果然放着那几张我写的诗。我照礼参见过,皇帝笑着坐直身体,温声叫我起来。我便站直了,等他说话。   皇帝道:“风卿的诗朕都看过了,确是字字珠玑,回味无穷。”说着便捡起一张道:“像这一句‘身死思方尽,弦断有谁听’,着实是大悲之语,道的是离情别意,说的是相思成疾,真叫人不忍卒读。”   而后又捡起一张道:“这写梅的一句‘无主寂寞开,零落莫作尘’也是极好的,颇有怜花惜花之意。”   皇帝把这一张放下,又拿起一张来,一看,却笑了一笑:“这一句‘千呼万歌天上好,惨惨戚戚人世悲’虽然也极好,读来却大有深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得皇帝继续道:“风卿勿要紧张,朕可没有要责问你的意思。只是风卿昔日从不写这般悲苦之语,朕一时有些好奇罢了。不知是什么扰了风卿的思绪,才令得爱卿这般愁苦不堪?”   我听得他如此关切询问,加之的确抑郁难解,差点忍不住就要将心中之苦说了出来。想了想,终是不妥,因此只说:“不过是些杂事罢了。”   皇帝笑道:“莫不是瞧上了谁家的姑娘?莫论才学,光说容貌,朕的后宫佳丽可都没有比得上风卿的。若真是心之所属,风卿尽管说便是,即便是王侯之女,朕谕旨一下,也没有不从的。”   我忙说:“陛下误会了,臣并非为情所困,只是这两日见了些痴人,有了些感慨罢了。”   皇帝“哦”了一声,笑道:“倒是朕多心了。想来这世上也是有些痴人的,朝朝暮暮地念着想着,年年岁岁地盼着忆着,别也难,见也难,到头来不过落得个寂寞罢了。”   我低头道:“陛下说的极是。”   皇帝接着道:“欧阳文忠公有词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就写得极好,把这些个东西都说尽了。情到心头不能自已,确是与风月无关的;一时情起,自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   我听得此话,怔怔望着他许久不曾回过神来。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竟将我这些日子心中的万千种思绪尽数包含了。   我颇受触动地道:“陛下一言,便解了臣心中之结。”   皇帝笑道:“哦?如此,朕倒是要得意一番了。风卿的心结可不是什么人都解得了的。”   我发自内心地诚恳道:“今日是臣唐突了,写了些发泄诉苦的东西;蒙陛下不怪,明儿臣就去再作几首来,重新呈与陛下。”   皇帝笑道:“风卿这话可就不对了。古人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风卿这一悲,可又让朕得了几篇至情至性的好诗文;朕高兴还来不及,你又有什么错处?不过既然风卿说要作,朕也是乐意收的;不过不能叫做是赔罪,只是朕仰慕,想再多讹你几首诗罢了。”   我被逗乐了,想也不想便笑道:“陛下好不要面子,自个儿坐拥了江山,却还和我的几首诗过不去。”   皇帝笑道:“那又有什么?江山是江山,诗文是诗文,并不可相比的。” 第15章 情非情   我道:“只写诗也还是无趣的。说来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虽不工于丹青,却多少懂得一些;若陛下不弃,臣便作了画,再在画上题了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岂不更有趣味?可若是入不了陛下的眼,臣可就不在卖弄了。”   皇帝笑道:“如此自是极好,风卿只管画便是。只是一点,平日里的画无非在墙上挂着,盒里装着,死板得很;朕看风卿这画大可以画在扇面上,反面题上诗,又有趣,又能常带着,可就更好了。”   我回琼林院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横竖也想不出这扇子上该画着什么。入冬的时节,画着繁花盛柳不妥,若画上残花败柳,意象又不好。因此踌躇半日,终未动笔,只得先回去了。   我差人向嵇府通报一声,自己则往暮楚馆那边去。   一见了柳弄影,我忙向他问莫作尘。柳弄影道:“精神好了些,午间还用了些汤。”我便稍稍放下了心。柳弄影接着道:“瞧你这样子,定是出了琼林院就往这边来了。我这儿的伙食定是比不上你们府里的,只有些小滋味;风大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也赏脸尝一尝粗茶淡饭罢。”我笑着答应了,随他去用饭。   柳弄影的东西虽不华美珍贵,却个个精巧有趣。我一边用印着红梅花的白瓷勺子吃着刚炖好的鹌鹑,一边问他:“你有什么打算?莫公子这个样子,怎么也留不得了;他可还有什么别的去处,亦或什么可投靠的亲戚?”   柳弄影道:“这儿的人但凡有个别的去处的,决计不会到这儿来。”   我叹了口气。   暮楚馆是个帮皇帝刺探大臣的地儿,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进得来,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柳弄影放下筷,接着又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断,不如断得干脆些好。就让他离了长安,天高地阔的,总有个去处。”   我点点头:“如此也好。不见伤心人,不回伤心地,不问伤心事。”   柳弄影喝了口茶,笑道:“你一口一个‘莫公子’地叫着,却不问你那嵇公子如何了。”   我闻言笑怒道:“他?他又何须我去管!原以为是个经得住事的,如今看了,尚不如一优伶罢了!”   我又往莫作尘那儿去说了一会话,便径自去了,不在话下。   回了嵇府,嵇一苍身边的北望来找我道:“风公子,大公子用了晚膳就一个人喝酒,眼下已经醉倒了,请风公子过去瞧一瞧罢。”   我冷笑道:“醉了就醉了,要些醒酒汤来喝了便是,又来找我做什么!”   嵇一苍不比我,到底是正经的世家公子哥儿,平日里也常去赴个什么席,喝醉是常有的事。他武功又高,脾气又倔,发起酒疯来身边服侍的人没一个拦得住的,一向来找我。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无非是他说的话我听着,发了疯我拦着,实在不行,打晕了扔到床上去睡一觉,第二天醒了便好了。   北望笑道:“公子这话说的,想来是因为莫姑娘的事与大公子闹脾气了。原本我们这些做奴才也不想讨主子的霉头,只因大公子口中说的全是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莫相识’,因此才来告诉公子的。还望公子体贴大公子的难处,别与他计较了罢。”   闻言,我心中一时之间悲喜交加。喜的是嵇一苍对莫作尘是真情不假,不枉费他一番情意;悲的是二人如今到此地步,自是再无可能。于是叹了口气,只往落松院去,再无言语。   一连几日,我都在为那副画劳神。奈何冥思苦想,终不得之。这日天高云淡,我在琼林院后院里站着,望着枯树后淡白的天里飞过几只寒雁,不知不觉失了神。   “大人,大人……大人!您怎么到树上去了!”   我一愣,低头往下看去,见省心站在树下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坐到了树上。   我道:“没事儿,我在这看鸟儿呢。你有什么事就说罢。”   省心劝道:“大人快下来罢,要是摔着了,陛下那边可不好开交的。”   我笑道:“你放心罢,你大人虽然许久没活动了,底子还是在的,我若连棵树都坐不住了,回去可是要被茂林笑话的。”话一出口,我不由一怔,随即闭嘴,蓦然无语。   省心接着道:“大人,方才丞相府派人来送了帖子,说是丞相夫人的生辰快到了,请您去丞相府赴宴。”   “晓丞相?”我脑中闪过一抹紫衣身影,“便不去了罢。我与丞相不熟,也就在南太师府上见过一次,没什么意思。”   省心笑道:“大人不晓得其中的门道。大人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晓丞相自然是要与您打些交道的。您若拒了他的好意,到是不领情了。”   我诧异道:“竟是如此?”   省心笑道:“大人读的书比小的多,小的却比您多听过一句话。便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事练达即文章。”   我笑道:“这才跟了我几天,便学那些个穷酸书生吊书袋子了?以后可还得了,怕是要把四书五经,孔子孟子也搬出来说教呢。”   省心忙连道几句“不敢”,我只笑着,仍道:“那便去回了他们,说多谢相邀,到时必定到场。” 第16章 相府贺寿   所谓官场往来应酬之事,我一概不懂,不晓得这生辰宴该怎么赴。又想到嵇一苍平日见多了场面,身边人肯定也懂得不少,于是打发人叫来了北望,一应事宜只管问他。不料他是个极懂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道出,听得我头晕脑胀,忙道:“可以了,可以了。”   北望笑道:“爷别急,讲究的事情可还多呢。就连何时到,何时走,什么人该打招呼,什么人不可理会,都是有一套说法的。”   我忙道:“这可不必说了。你再说下去,我怕是去也不敢去了。”   北望笑了笑,又道:“要我说,公子考虑这些个,可不是是自寻烦恼。说句不敬的话,这京中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公子的脾气?您该如何便如何,旁的又管那么多做什么,那些不在意的,还是不在意;那些瞧不顺的,也还是瞧不顺。”   我只觉如明月出了层宵,心中登时清明起来,摇头笑道:“想来想去,我竟还不如你。我原不是那样的人,却偏要去凑那个热闹。不值,不值,真是不值。”   于是便叫人将原来准备的都作了废,自那再不提起。   到了丞相夫人寿辰那日,我一早便去了相府,算准了这个时辰人不多。仆人领我进了前厅,等了约摸一盏茶功夫,晓丞相出来了。   他着一件紫棠色素面云纹绵袍,脚蹬缎面软底长靴,头上带着碧玉冠,越发显得荣色飞扬,神采奕奕。我起身拜见,晓寒轻笑着扶起我,到上首坐了。   他温声道:“风大人一早便来,可真叫我受宠若惊了。”   我笑道:“只因在下入朝不久,京里的大人们也不大认得,因此挑了个别人都没来的时辰,亲自带了贺礼过来了。”   晓寒轻笑道:“那我可要替内人看看是什么宝贝了。”   我侧身从小厮那里接过一个盒子,打开向晓寒轻道:“早年在江南游历,曾到过高山之巅,人迹罕至之处,那儿开着的白梅被称作是‘梅花仙子’,据说是集天地之精华而生,最是冰清玉洁。因此便采了几株下山来,叫人做成了粉,果真清香扑鼻,雪一般细腻。只是不是什么稀罕物,怕搁在众大人的奇珍异宝里寒碜,特地早来交给丞相的,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晓寒轻忙示意仆人拿上来,托在手中细细查看,赞叹道:“果然珍贵,世间少有。风大人此等心意,我替内人谢过。”   晓寒轻将盒子交给管事的去送给丞相夫人,又对我笑道:“风大人难得来一次,趁着天色尚早,园中人不多,不知可有幸请君共游一番?”   我笑道:“早想一观相府风貌,自然乐意之至。”   晓寒轻此人外浮内稳,他的园子也修得和他一样。乍看去无非是些雕花的木栏,大理石的台阶,再往深处去才看得见水流石上,木植苔中,精巧有趣。我饶有兴趣,晓轻寒微笑问道:“风大人看,我这院子可还说得过去?”   我笑吟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晓寒轻大笑了两声,与我一同向前走去。   走到假山,见旁有一小湖,刚到了拐角处,兀见一人站在湖边,看装扮不像是相府的下人。我疑惑,便向跟在后边的小厮稍稍问道:“湖边那位是?”   小厮的表情有些古怪,却又很快笑道:“是……丞相的友人。”   朋友?我再一看去,见那人弯腰站在湖边,大概是在投喂鱼食;身上穿的是一件竹青色的棉袍。虽看不清容貌,可那举止身量,却隐隐让我觉得熟悉。便不动声色地朝晓寒轻看了一眼。   我未听闻晓丞相好男风,可这人和暮楚馆里的公子们,怎么也有七八分相似。   晓寒轻却像是并未发觉,望着池子笑道:“可惜已是隆冬时节,若在盛夏,满池子里开满了荷花,才叫一个好看。”   我闻言一怔,脑中猛地蹿过了什么东西,再看向池子,忙快步走了过去。青衣的公子看到我微微一塄。我走到池边放眼望去,一池寒水唯有枯叶几片,残荷几柄。我忙转过头,对晓寒轻笑道:“托丞相的福,近日困惑我的一个难题可算是解了。”   晓寒轻微微一怔,又笑道:“那可是机缘巧合,这池子得一大功。”   我道:“如此便要从速去了结此事,请丞相恕罪。”   晓寒轻道:“应该的,自不能误了风大人的正事。今日多谢大人来府中道贺,若晚上得了空,府中还有美酒佳肴设宴款待,风大人不妨来坐坐,顺便也与众位大人们熟络熟络。”   我笑道:“一定,一定。”   唐李义山有句诗说“留得枯荷听雨声”,自是上佳的意境。我今日在相府见到的那几柄残荷比起盛放之时更有一番风骨。于是赶忙回了琼林院,铺上早就准备好了的纸,仅用墨在上面勾勒了几笔,画出几柄将衰未衰,将落未落的荷花。   省心从方才起就在一旁又是惊异又是好奇地看着我,见我停笔起身,方才开口问道:“大人……画好了?”   我放下笔道:“花是差不多了,字还没题。”   省心就着画看了几眼,道:“我瞧着这荷花,到和平日里见的不大一样。人家画的荷花都是大朵大朵红艳艳的,偏大人的这幅是用黑墨画的,也不大,看着却也很好看,比那些个还好看。”   我笑道:“他们画的是肉,我画的是骨。”又吩咐道,“收好了,我晚间还要去相府,不得空的。”   省心应了,极其郑重地找了个木盒子在桌边守着,等墨干了才敢碰。   相府的晚宴可比白日热闹多了,三省六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堂中人声鼎沸,恭祝之词不绝于耳。我在席里坐着吃了几杯酒,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找了个由头走了出去。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在廊下站了一会,大红的灯笼沿廊挂着,照得哪里都是一片红澄澄暖洋洋的光。我有些晕了,不知不觉又往园里走了几步。待察觉到有人靠近,未来得及反应,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已贴上了我的脖子。   只听得身后道:“一袖清风,你可让我好找。”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愿一切安好。 陌生人,我为你祝福,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 第17章 长亭送别   若有人要在京城里找风不识,但凡是个和朝廷有些关系的人,就能告诉他说:“那受封琼林院常在陛下身边晃悠,不过二十出头带着枚青色的鲤鱼玉佩的年轻人便是。”可若是要在江湖上找“一袖清风”,哪怕是消息再灵通的神算子,怕也只能叹息一声道:“只曾听闻此人,却从未见过。既说是‘风’,又哪里寻得到踪迹?”   故而我虽仇家不少,可你架刀在我脖子上说“风大人,我看你不顺眼,要取你性命”,可比“我终于找到你了,一袖清风”要平常许多。   我心中疑惑,表面却不动声色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一袖清风’,在下是琼林院文待诏风不识。给我面子的,唤我一声‘风大人’。”   那人冷笑道:“你莫要唬我,你就是把三百六十行说遍了,我也认得你就是那什么盗侠‘一袖清风’。”   我正思忖着不知自己何时盗物让人看见了样貌,便听身后继续道:“一袖清风,我且问你——两年前在渝州被你取走的那‘八角玲珑琉璃盏’,你可还记得?”   所谓“八角玲珑琉璃盏”,乃先帝下旨特为钟妃所制,是用各种宝石嵌在一八棱的琉璃上,再刻上花鸟鱼虫楼台建筑等制成的提灯。自是流光溢彩,璀璨无比。当日钟妃辞京携灯而走,十数载后方为人所得,欲再献于先帝;因我素来知此物精巧华美,甚是喜欢,便在其送至渝州之时拿了去。不想先帝闻灯已被盗,大怒且悲,下旨发落了一众相关,自此一病不起,没几月便崩了。我不由咂舌感慨,不想由此间接了却一桩仇怨,也算解了平生心结,更视此物与旁的不同。   那人接着道:“你要拿便拿,又为何偏选在渝州!那圣旨一下,便叫我父死母丧,长兄害病幼弟早亡,好一该遭雷劈的恶事!瞧你如今恩宠在身无限风光,可知老天无眼,叫我如何不恨!今日便亲自了结了你,也不枉我委身数年苟活于世!”   我听了这番话,只觉如鲠在喉,要辩也无可辩,要诉也无可诉,自觉罪孽深重,心里好不是滋味。于是诚恳道:“我原不知的,竟连累了你们。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无用,反显得我狡诈善辩,无耻厚颜。你要杀便杀,我也无话可说,只一件事——今日乃丞相夫人做生日,你且带我去个没人的地方找东西掩了,别留了晦气,惹他们不好过。”   我既如此说,忽又想到答应皇帝的扇子还没写完,念及上次所听劝慰开导之语,不免悲戚,又有些后悔起来。正想着,忽觉项上有凉风扫过,身后钳制陡然一松,只听不知何人道:“风大人怎的跑到这儿来了?夜里风凉,吹久了要受寒的。丞相可正寻您呢,还请快些回去罢。”   我愣了愣,回身看去,却只见面前一提灯的小厮,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话说那日我去相府赴宴反被人寻仇,回府后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又逢柳弄影传话来说莫作尘将往江南去,因此只得暂时放下,定下明日到长亭送别。   当天夜里竟下了雪,次日我一早起来,地上已薄薄的积了一层。外面天上还如撒盐一般细细地下着。我穿上素羽缎面狐白里的鹤氅,又想到琼林院素来冷清,就叫人送些衣裳碳火过去。   我骑马出城,亭外已有车马随从等候,亭内是柳、尘二人,地上生了火炉,桌上备着些薄酒。我刚一下马,便听亭内柳弄影笑道:“白马白衣白雪地,好一个干净的人。”   我走进亭里一看,柳弄影如我一样穿了件鹤氅,莫作尘却只穿了件大红的缂丝棉袍,见我来了,两人一同迎了出来。我笑道:“我来迟了,到让你们等我。”说着坐到桌边倒了杯暖酒,一口饮了。   柳弄影与莫作尘也坐下,我对莫作尘笑道:“怎么不等开春了再走?寒冬腊月,不好行路的。”   莫作尘道:“早晚都是要走的,哪还在乎这些呢。却不想凑巧下了雪,也当是老天为我送行了。”   不过十来日功夫,我却瞧他又消瘦了许多,恹恹的面色发白,眼里越发没了神采。因此不便玩笑,就只说着路途遥远兀自珍重之类的话。   叙了片刻,莫作尘便以“雪下大了不好上路的”为由向我们请辞。我与柳弄影一起送出亭外,看他上了轿子一行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越走越远。我轻声喃道:“江南的梅大约要开得早些……他这一去,倒也不会寂寞。”   柳弄影在我身旁站着,一直远眺,一言未发。   我进城回了嵇府,思及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因此心情低落,一路上也不曾说话。到了角门,却看见几个小厮抱着些梅树要送进去,见了我都赶忙过来行礼。   我免了礼,问道:“这些个梅花是要做什么的?”   一人答道:“回爷的话,是大公子吩咐移到院里栽上的。”   我沉默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今日莫作尘穿的大红色的袍子来,不禁叹道:“纵使红梅栽满门,不得香气似旧闻。零落已成尘!”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了西厢记里的做题目…… 文里文外都下雪了,冷的很。 第18章 何年初见   莫作尘一走,我在暮楚馆里再没有了什么挂念,加之年关将至,政务繁多,皇帝也不怎么召见我,于是便清闲了下来,琼林院也不常去。整日不过随意打发时间而已。   因我心里依旧记挂着那日在丞相府遇到的人,便在暗中托羌朔帮忙调查一番。岂料数日后他来找我,只留下一句“小心为上,莫管太多”便扬长而去。使得我无奈之余,越发疑惑。   这几日我总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数着日子心情一日重似一日。这日晨起见房中无人,正欲出声叫来,却隐约听窗外有两人说话,其中一人道:   “咱们爷可怎么了?昨儿我不过失手摔了个杯子,平日从没说过什么的,偏这回计较了好一番,真是越发小气了。”   另一个道:“你才来的不晓得,咱们表老爷就是在腊月没的,公子小时候悲得伤着了心神,一到这时候就要犯起痴病来,你不避着些,反还巴巴地赶上去了,由不得受气。听我的,这几日什么事都只当看不见,可别去招他。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我听此话,登时起了怒火,开窗骂道:“好一个只当看不见,原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你们高兴了就奉承着,不高兴了就把我当个死人看?他摔了杯子,我不过说他两句,怎么就给了他气受,难不成竟成了我的不是!也罢,你们看哪处得意尽管投奔了去,留我一个在这院子里,倒也清净!”   语毕,愤然关上窗子,兀自在榻上躺下,只不言语。   自那日后落松院里的人越发躲着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独北望常来我这儿,或送些府里新到的的东西,或传些嵇穆远的话,我对他没好气,他也不计较。我知是因北望跟了嵇一苍几年,算是他身边较为称心的;因此我的事情隐约要知道得多些。他也与别个不同,人家都躲着我不去触霉头,他倒乐意多来几趟,既不提嵇一苍,也不说劝慰之语,故而我虽话不甚多,对他却也并不厌烦。   这日我又在案前发呆,面前摊着那尚未题字,只画了几朵将谢未谢,将落未落的墨荷的扇面,越发觉得烦闷惆怅,大有弃官而去,逍遥江湖之意。无意中又瞧见了皇帝送我的玉佩,不由得晃了神,只握着它发呆。   不巧北望恰好进来,瞧我这副光景不由笑道:“本是来给公子送些安神的药的,如今却万万不敢给了。”   我呆问道:“为何?”   北望笑着走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不曾吃就是这一副呆模样,要再吃了,不是真要成个呆子了?”   我给气笑了,道:“嵇一苍不来,倒派了你来惹我。”   北望过来瞧了一眼,道:“这便是圣上赐给公子的玉佩?这佩带倒也别致。”   我闻言不禁又是一阵恍惚,自语道:“要说这带子,倒还有些往事……”   北望笑道:“什么往事?可能听公子说一说的?”   我摇头道:“不说。”   当年同檐避雨,我回府后方才发现身上的玉佩丢了。这玉佩原是我外祖父送给母亲的;因我儿时体弱,有个老道士说需灵物伴身,才给了我;自是非比寻常。如今丢了,我心中无比着急,无奈不敢告诉,于是辗转一夜不得安睡。第二天一早,却有个外门的丫头来找我,手中攥着个东西,一面给我看一面道:“公子快瞧瞧,这是不是您的玉?今儿早我才去开门,见有个孩子在外边儿站着,见了我就过来把这个交到我手里,说‘这是你们公子的东西,劳烦你给他’。我一看果真像是您的,赶忙就送过来了。”   我忙拿了一看,果真是那玉,心中松了口气,仔细一想便明白了七八分,怕是昨天解袍子时给弄掉了。于是连忙问道:“那人可走了么?”   丫头道:“这倒不晓得。我忙着来见爷,没仔细看他。怕是已经走了罢。”   我忙出了屋子一路跑到西角门,所幸门前只一条通路,没什么岔道的,左右一瞧真就看见了昨日所见之人。我正欲去追,却又心道:“我这过去,又该与他说些什么呢?总不过萍水相逢,人家还玉乃是品行高端,我若以铜臭相谢,岂不污了人家?可此物于我又着实可贵,便是过去道一声谢也是好的。”于是连忙追去,如此这般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那孩子道:“你与我同袍,我还你一玉,也是应当的。”   我忙道:“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这玉是我母亲给我的,若是丢了,不知她要多伤心呢。故而同袍事小,还玉恩大,必要好好谢你一番的。”   他却笑道:“我却并不敢受你的礼。我不是那等金贵的人,受了你这侯府公子的恩,怕是要折寿的。”   他一身粗衣布鞋,薄发微乱,只这一笑却如流云清风般拂面而来,煞是清雅,我不由的痴了。   “公子,大公子说今年各处的贺礼到了,请您去挑些喜欢的。”   又一个嵇一苍的小厮进来传话,我方才如梦初醒般按住玉佩,抬头对他道:“你去回了,就说我病了,叫他随便挑几个罢。”   小厮赔笑道:“爷可别这么说,您要是不过去,小的准又得挨大公子一顿骂。还请您可怜小的,别为难我们了罢。”说着又与北望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   果然北望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话。你是哪里来的造化,怎么就该叫公子可怜你?公子和大公子情谊深厚,是怕大公子又赶着把那些个好东西都给了他,自己只留下些稍次的,才故意说不去。你却当真了,可见是个没心眼的糊涂东西。”   那小厮嘻嘻笑道:“是了,是了,活该大公子骂我,说‘你就是个榆木脑袋石头心的’。”   我听北望所言心中不由一动,口中却道:“年年让着我,却也不像话,不如今年还了他这份情。你去告诉他,叫他先挑,挑完了我再过去。”   北望笑道:“这话说的可不好,一家人要分的太清楚,不就生分了?哪有什么还不还的,公子千万别觉得委屈了大公子,他倒乐意着呢。”   我笑道:“难为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我是不能不去的了。”于是叫人来换了衣裳,自往前厅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略仓促。 第19章 初露端倪   我到了前厅,嵇一苍正与几个小厮说话,见我来了,朝这里看了过来。我却不理他,自进了厅里,随意走动赏玩起来。   嵇穆远到底是个大将军,每年各处的贺礼加起来,几个厅子也摆不下;这儿放的只是些上等的,却也满满堆了一厅子。昔日封府全胜之时比今日嵇府更要强上十倍,什么十二开的大屏风,各色的软烟罗,还有那些个上好的瓷器,怕是宫里的都比不得。故而我随意走了走,见都是些黄金翠玉,也就没了兴致。自回去了。   年二十九,我到暮楚馆去与柳弄影会了一会。三十要在嵇府设宴,初一又要进宫朝贺,怕都不得闲。他设下宴席同我喝了几杯,临走时又送了我些新巧精致的小玩意,倒也尽兴。   大年三十,嵇穆远在府中设宴,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人都到齐了,大家玩闹了一番,又都闹着出去放礼花。嵇穆远笑着叫下人去把新到的几桶大的先放了,再把小的分给年轻人玩。我站在廊下,见夜色沉沉,弯月如勾,疏星相应,自得其乐。嵇一苍走来了我身边,我也不理他,只当没看见。   无语站了片刻,嵇一苍道:“母亲说已看上了忠国公的千金,大约今年五六月就过门。”   我一怔,心中纵有多种思绪,却也只道:“应该的,你也不小了。”   嵇一苍沉默片刻,道:“听说是位大家闺秀,自小就熟读诗书的,模样也很好,最是贤良温婉。”   我道:“很好。”   省心问我该向皇帝送什么贺礼,我道:“我已把那荷花扇面装了扇子骨,就送那个吧。”   省心问:“爷不题诗了?”   我道:“原本想了两句的,叫‘莫叹枯荷遗寒池,霞衣消殆骨犹在’,往下却也想不出了,便就如此吧。”   初一依礼朝贺过,又接了皇帝的赏赐,几样布匹,些许白银,一一登记放入了嵇府的库里。我又觉心中一片空荡荡,支走了随行的小厮,独自沿着街上的路慢走回了府。   我犹自想道:“人都说年少轻狂,最是意气风发,依我看来,却也不见得。如今却也厌了这繁花盛景,不如寻个由头,早些脱离才是。待久了,保不齐又要出什么事端。”   于是自那日后我便称病,再不往琼林院里去。如此一拖就是十来日,眼看就到了上元节,宫中却传来话说,皇帝宣我进宫去。   “我跟他们说‘少闻还病着,恐不宜面圣’,那太监却说:‘嵇大公子不必担心,圣上最是体恤臣子的,风大人可以坐着轿子直去了御书房。’我不好回绝,只好说来看你好些了没有。”   嵇一苍到我房里来一五一十地将外面的情况说了,我头疼道:“人都找到家里来了,也不能不去。只是不知道皇帝这次又有什么难题考我。”   嵇一苍反笑道:“你若要进宫,可不能这个样子进去。换身素点的衣服,再压一压气脉,显得虚弱些,苍白些,就像了。”   我依言做了,让人扶着去了前厅。那管事的太监我是见过的,算是皇帝身边较为得力的一号人物,如今亲自到嵇府里来找我,见我出来忙忙地上来扶住我的手臂道:“风大人可大安了?是什么病症,可找大夫看过了没有?若寻不到得力的,我替您去回禀了陛下,再去太医院叫个太医来。”   我压着气息,自是显得四肢无力不能站立,病体绵绵柔弱不已。面色苍白,额头靛青,勉强答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拖得久了些,劳陛下挂念,实在惭愧。”   那太监放开我后退一步笑道:“风待诏这是说的哪里话,陛下看重的除了朝中的几位大人,可就是您了,您有什么不好的,陛下自然是时时刻刻地想着念着。只是政务繁忙,加之龙体尊贵,不能亲临罢了。”   我称了几声愧疚,那太监便命人扶我到厅外的小轿里坐了,一路抬进了宫。   我在轿里琢磨着一会见了皇帝该如何将百般无奈又不得不辞的形态表现得恰到好处,直想了一路,轿停了也未曾发觉。直到外面有人请道:“风大人,御书房到了,请您下轿。”   御书房还是老样子,暖烘烘的,皇帝捧卷坐在案边,我挣开扶我的人颤巍巍地上前去拜,惊得皇帝忙放了书起身道:“免礼免礼,风卿快起来。来人,快去把朕的鹿皮椅子搬来。风卿身体未愈,坐着即可。”   我躬身谢过,颤巍巍地坐到了椅子上。   皇帝站在我面前关切地道:“可找太医瞧过了?是什么病,可要紧?”   我强撑着一一答了,无非说些并不是大病劳烦陛下挂念臣心甚愧之类的官家话。   皇帝道:“风卿既未痊愈,就先在宫里住下,就在朕的寝宫侧殿里。朕再叫太医给你好好医治,如此,朕也能安心些。”   我忙道:“这如何使得……”又劝了许多,无奈皇帝心意已决,早就叫人准备好了纱帐床铺,强行将我搬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饿…… 第20章 鹦鹉学舌   且说我在宫中住了几日,整日上等的药材堆着,各类的补品养着,每次太医诊脉时又要压着气息做出一副微微好转的样子,日子过得好不辛苦。加之皇帝一日不落地来看我,虽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什么,我却也差不多猜的着,御前上书的折子估计都快堆成山了。叫个待诏在皇帝寝宫养病,莫说本朝,就是再往前看几朝,也从没有过如此先例。我可真算是旷古第一人了。   皇帝为何如此看重我,我之前从没有太在意过——无非是帝王一时兴起,哪日他不待见我了,自然就丢开了。如今看来,却不像这么一回事。都说事物盛极必衰,出头的鸟儿被人打,我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这一日晨起,侍奉我的宫女雀儿进来伺候洗漱,我问她道:“暗香园里的梅花可开了?”   雀儿低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应该是开了。”   我从床上支起身子道:“想必是很好看的。可惜我不宜出门;不知能否折一枝来用瓶子装了放在殿里,我看了,心情也好些。”   雀儿低头应了下来。   梅花上午便折了来,一大枝子红花开得到处都是,真如同蜡做的一般。我津津有味看了一上午,到了正午请脉,老太医惊讶地瞪大眼,又仔细瞧了我一遍,才啧啧道:“真是奇了。昨个儿还不见大好,今个儿倒像换了个人似的好起来了。风大人可放心,您这病,眼见着就好了。”   我自是无比感激,说些有劳多谢之类的话,老太医又去回禀了皇帝,皇帝也是欢喜非常,又褒奖了他一番。于是我终于可不用再吃那苦药,补品依旧用着,也可下床走动走动了。   躺了这么多日子,乍一下地走动,反而脚步发虚,竟要适应一番方才站得稳。我不禁有些后怕——若是再躺一阵子,我怕是要真个病得下不了床了。可见无事不可说诳语,装着装着,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我在殿里走了走,雀儿跟着,我一抬头,皇帝却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那儿看着我俩。雀儿低头行了一礼退下,我正欲拜见,皇帝道:“风卿免礼。可大好了?”   我道:“谢陛下关怀,臣已经没事了。”   皇帝点点头,又道:“风卿的扇子画得很好,朕很喜欢那几朵墨荷。不过朕也想知道,为何扇上不曾题诗?”   我心虚道:“才疏学浅,不能得妙语佳句,倒不如不写的好。”   皇帝大笑道:“朕就猜是这么回事,于是自己题了上去。虽然并非自创,却比空着要好上许多。”   我好奇道:“不知是哪位名家的篇目?”   “周敦颐之‘爱莲说’。”皇帝说着,细细品味道,“朕最喜‘予独爱’三字,便从此句起,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为止。”   我不禁道:“甚好。只此几句为莲之喜爱,其它却是讽世了。”   我说着抬头去瞧皇帝,却见他眼睛四周一圈淡青色,精神虽不错,却不如往日那般神采奕奕;加之身上的檀香味又比寻常浓郁了许多,我便猜到他是又在御书房待了许久。又想到自己这一装病,怕是又带来了不少麻烦,心里有些愧疚,便开口请辞。   皇帝却道:“上元在即,风卿不妨过了节再走。”   我惊讶道:“陛下不与娘娘们一同?”   太后薨得早,这我是知道的;可如此佳节放着后宫一众妃子不理,独与一臣子相处,却很不像话。   皇帝淡淡道:“无妨,本是常有的事。皇后素来贤良,自会帮朕打理后宫,不会为此计较的。”又瞥了一眼在殿外等着不敢进来的宦官,对我道:“风卿且安心修养,朕还有些事,便不久留了。”   我恭送皇帝出了殿门,那一瞬恍惚有种奇异的感觉,我竟像是个沐浴皇恩独得圣宠的妃子。上元佳节独与我共度,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长生殿共度乞巧节,怕也不过如此罢。   可我并不是杨妃,也无意做董贤。   皇帝怕我在宫里无聊,特地给我送来了一只黄毛的鹦哥挂在廊下。我对它颇感兴趣,每日都要逗弄一番。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毛嘎嘎地说:“黄毛!黄毛!”   我用小竹条逗它:“你最喜欢谁?”   黄毛毫不犹豫地说:“陛下!陛下!”   我有些不悦道:“你不喜欢我?”   黄毛扑棱着翅膀理直气壮地说:“不喜欢!不喜欢!”   我将小竹条往笼子里一丢,惊得黄毛扑腾了一下,一转身却看到晓丞相在身后含笑看着我,我忙道:“丞相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晓寒轻笑道:“风大人见外了。早该来的,我却想到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怕来了反而打扰风大人休息。陛下又关爱有加,也是不必担心的;就拖到了现在。”   我笑道:“外头冷,丞相请进来吧。”   我与晓寒轻分宾主坐了,端上热茶,他开口道:“风大人在宫中住的可还好?”   我笑道:“陛下的恩典,还能有什么不好?”   晓寒轻笑道:“陛下自然是极看重你的。不过这段日子边关又起了战事,难免政务忙些;风大人也勿要在意。”   我一怔:“战事?”   窗外的北风忽地刮过,边疆带来的风雪早已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无尽的严寒透心彻骨。   晓寒轻垂眸微敛了神色道:“今冬严寒,比往年更甚。牲畜大都被冻死了,匈奴缺粮,自然只有抢。我朝兵强马壮,虽不惧他们,却也苦了边疆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国库也要支好一笔银子充作军费。哪怕是宫里的用度,都裁了许多。”   我少时也曾经历过一夜之间昔日所有皆不复存在的颠沛日子,其中心酸自不必多言。而如今之战事与我当年亦不可并论,只怕还要坏上十倍不止;因此不由有些悲伤。想父亲当年也是因军功封侯,更有许多滋味在其中,因此沉默不语。   晓寒轻只留了片刻便走了,我心里却越发难受,于是走到廊下去逗鹦哥解闷。怔怔道:“你说,天高海阔,哪里容不得我,又为何要困在这方寸大小的一片地呢。”   黄毛呆了片刻,突然扯着嗓子喊道:“非意哥哥,不要走!非意哥哥,不要走!”   我惊得魂飞魄散,慌乱中一记掌风飞了过去,直接将黄毛打昏,软绵绵地躺在笼里不动了。   我背后冷汗涔涔,忙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才稍放下了心。   难怪有道是“鹦鹉前头不敢言”,当真是至理名言!却不知它竟是从哪里知道了我昔日的名字,这么喊出来,可真是存心要害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腊八。 第21章 琉璃梅园   宫中的上元节并不是很热闹。灯稀落,人也不多。我用过晚膳,换上新制的狐白里斗篷,站在廊下看星星,等着皇帝来。偶尔有几朵烟花很快地飞上来,又很快地落下去。   忽闻脚步声响,一行人提着灯笼过来,中间一人轻裘宝靴,华服美冠,是皇帝来了。我走下台阶去行礼,皇帝把我扶起来,伸手从身旁人的手里接过一盏灯笼,道一声“你们不必跟着了”;随即握了我的手腕,拉着往西边的小径一路去了。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开口道:“陛下……”   皇帝道:“今日上元佳节,风卿何必如此拘谨。叫我一声兰舟可好?”   本朝明宣皇帝,姓谢名临渊,字兰舟。   我一顿,低头看了看他握着的我的手,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兰舟。”   他好像很高兴似的舒展开眉头笑了,脚步轻快地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   我问:“兰舟,我们去哪里?”   谢临渊说:“去看梅花。”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恍惚中将他与当年的场景重叠起来。   “非意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看梅花。”   那年冬天,我家后园的红梅开得格外的好。我带子回一起去看,当我无意中说起还不曾见过特别好的白梅时,子回对我道:“日后有机会,我与你一起去看。”   那年的梅花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可他说这话的模样却依旧印在我的脑子里。十分的认真,十分的……   从小道往西走数百步,竟真见一处僻静的小园掩着,令我十分惊讶。园门上书“琉璃园”三字,应是御笔,两边歪歪地也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谢临渊在门前站定,转头对我道:“这儿原本是一处荒园,我瞧着地方安静鲜有人来,平日散心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叫人稍加修葺,移了白梅来栽,今冬是第一次开花。”   他说完,走到门前轻轻推开小木门。   我觉得“琼林园”这个名字起的还是差了些,几棵枯藤老树,哪有半分琼林模样。“琉璃园”这名字起的却也不好,这满园白梅花开的层层叠叠,霰一般晶莹剔透,怕是琉璃也比不得的。谢临渊笑看我一眼,拉我走入园中,一进了花林,外面的东西便都看不见了,仿佛身处仙境一般。我早已流连其中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跟着谢临渊,任由他拉着我往前走。想当年我在山中看到的那什么“白梅仙子”,到底长得野了些,终究少几分繁茂的贵气。   那一片黑沉沉的天里,蓦地炸出几团烟火。我一惊又一呆,谢临渊亦停了脚步,同我一起站在梅花林里看烟火了。俗世的欢愉与幽静的花林撞在一处,叫人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多年前的侯府,也有这样好的烟火,却无这样好的的梅花。   想当年读书时也曾读稼轩之青玉案,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却不知他写的究竟是灯笼还是烟火。如今看来,此情此景,却是相称极了。   我一怔,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反握住了谢临渊,下意识地便欲放开,口中道:“臣……”   谢临渊拉着我的手往怀里一带,我愣住了。   鹿皮的斗篷很暖和,还有淡淡的檀香味儿。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谢临渊抱了我一会儿,便松开了。依旧没事人一般侧脸淡淡道:“天黑,路不清楚,风卿当心摔着。”   我在心里笑了——我一袖清风上能飞檐走壁,下能数步百米,若是天黑些便摔着了,可真是笑话了。我于是唇边带笑,却依旧认真地说道:“是。臣记得了。”   皇帝才重新转过头来,刚要说话,却陡然变了神色。我也察觉到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臂将他护到身后,挥袖甩出几枚银针击落了飞来的飞镖。宫里的生活固然安逸,我从前的习惯却依旧是在的。   花太繁盛,竟看不到人。我皱起眉,几道破风声又从四面而来。我顺手折下一根梅枝,秋风扫叶一般一一挡了下来。打散的梅花飞了一圈,飘了满地。   我是个贼,最不善与人交锋的,如今使的这两招还是早些年与嵇一苍学的。我知不能久战,便在寻机离开。等再挡下一拨暗器,便携谢临渊一起踏枝而去,越过围墙出了院子。见远处隐隐有火光,我才松了口气,却听谢临渊大笑道:“早就听说一袖清风轻功天下第一,今日得幸一见,果真是‘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美哉奇哉!”   古来帝王最是惜命,方才如此惊险,谢临渊却丝毫不以为意,真是奇了。   我将手中梅枝奉上,笑道:“可惜清风摧花不留情,只剩一枯枝在手,便奉与陛下;当是为此情此景此花此夜此人,留个纪念罢。” 第22章 鱼戏莲叶间   十五一过,十六就下了雪,飘飘洒洒好几日,地上积了几寸厚。那夜琉璃园行刺之人终是没有找到,谢临渊留我在宫中多住几日,我没有拒绝。   这日难得放晴,我叫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窗下,围了绒被坐着晒暖。开春的太阳极是可爱,暖暖的融到身子里,叫人觉得心安。   我把玩着玉佩,有些睡意,朦胧中看到那上面的鱼儿忽隐忽现,出来了个花儿的形状。我一惊,清醒了过来。   我一袖清风这些年走南闯北,仗着自己有几分见识,以为这天下的宝物多是我看过了的;岂料如今却被自己的东西蒙骗了。我陷在椅里握着玉出了会神,抬头朝门外呼道:“来人,给我更衣。”   近日政务愈加繁忙,谢临渊总不得闲,一日大部分都在御书房里,甚少见人。我才来到宣政殿阶下,门前站着的小太监见了我,连忙陪笑来请安。我问道:“陛下可有闲么?”   那小太监笑道:“不瞒大人,是边关的战事越发急了,陛下正发愁呢,这几日可都没见过人。您一来可好了,能给陛下解去许多烦恼呢。”   我便径直走入其中。谢临渊身上犹挂着朝服,在那里站着让宫女们更衣。见我来了,有些惊讶。我道:“臣有些事与陛下说。”   谢临渊看了我一眼,叫宫女们都退下。   我瞧着四个宫女依次低头从我身边走过,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摊开手掌道:“臣想问陛下,此枚玉佩是从何处得来?”   谢临渊低头看了一眼,脸上的惊讶已然消散,却不言语。   我道:“陛下不想说这个,臣还有些别的事。”   “陛下少时可曾流落民间,在京城颐珠里住过的?”   谢临渊仍不言语。   我接着问:“屋前可有一棵海棠,年年开花,后来死了的?”   “临户可住着一位屠夫,模样凶恶,人却极好的?”   谢临渊依旧不言语。我冷笑道:“陛下可喜欢带芝麻的烧饼,新出炉的茶饼,酸些的糖葫芦,去芯的莲子粥,关白水的杂剧,叶红生的传奇?可在永仁八年三月,在东巷街口棚子下避过雨?”   谢临渊看着我,似有万种思绪,却都不说出口。   我冷笑道:“可还记得当年南宁侯封府的罪子……”   谢临渊往前一探身子,堵上我的嘴。   我一怔,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在嘴上抹了一把。   谢临渊侧过脸道:“当年我去找过你,不过……这些年也一直派人暗中打探你的消息。我不知道你换了名字和身份,所以……”   我冷笑道:“找我干什么?陛下是九五之尊,自有国家大事要去料理,当年的旧事,还提它做什么!”   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大雪天,我与母亲在郊外的破庙里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大雪压垮了破庙,我只能带她出来,寻不到去处,眼睁睁地看着她冻死在雪地里。天地一片的白,心也一样的冷。   我抓着谢临渊的袖子,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正冻得浑身发抖,忽然一股力把我拖了出去,圈进怀里。   谢临渊把我拉进怀里抱紧,不语。   我把头靠到他肩上,不动了。   抱了一会儿,谢临渊轻声说:“把玉佩放好,仔细弄丢了。”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掰过我的头,又一次堵上我的嘴。   我把头放在枕头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兜了一圈子,到头来还是回来了。   谢临渊撩起我几根散乱的头发塞到而后,揽我进怀里道:“不识,就在朕身边吧。”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抱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给我玉佩时,不过是第二次见我。   谢临渊弯眼笑道:“朕认得你的字。”   我忽然想起那日玩笑一般顺手留下的字条,惊讶地看着他:“这么说,那日在南府,你也是故意的?”   谢临渊点点头。我叹了口气:“我还当真以为是自己文采精华,压倒众人呢。”   谢临渊含笑道:“自然也有。”   我又问:“我以后该叫你什么?兰舟?阿回?”   谢临渊说:“阿回就好。”   我勾起嘴角,又看见他眼下一片乌青,眼中亦有不少血丝,忍不住道:“你先睡一会儿罢。”并用手去合上他的眼,用内力细细地揉头上的穴位。等他舒了眉头,匀了呼吸,我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_(:_」∠)_ 预计还有一篇番外和一篇后记(?? . ??) 新文已在构思中(>^ω^<) 第23章 不识清风   嵇一苍坐在我才搬进来的有息殿里唉声叹气:“少闻,你,你说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歪在榻上看着他笑:“我何曾让你说过什么了。”   嵇一苍满面愁容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   “边关战事加急,圣上下旨遣父亲出征,我随行。”嵇一苍说,看了我一眼,“要有什么事,你自己多担着些。”   我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嵇一苍迟疑道:“要是……”   我问:“要是什么?”   他犹豫片刻,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好生照看自己。”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世事多变,务自珍重。”   我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着嵇一苍走出有息殿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二月初二,我与谢临渊一同站在城门上送军出城。早春,陌上风暖轻摇着征辔,郊外冒出星星点点的春草。   我远眺些天一片苍,地一片茫,瞧不见山河,诉不出离肠。人已经远去,归来的路又在何方。   谢临渊握住我的手道:“他们会回来的。”   春,河水化了冻,柳枝抽了条,南边的燕子也回来筑了巢。我已很少写诗,也从不过问前朝。一日一日,一日又一日。上回柳弄影见到我,对我说:“你不是风不识。你是封非意。”   可封非意已经死了。   我终究没等到嵇一苍回来。   匈奴的铁骑越过了边关,踏碎了河山。战报一封又一封地往京城里送,大臣们在朝堂从朝议到夜,个个面容憔悴,宫里宫外一片人心惶惶。谢临渊没日没夜地待在御书房里,批录,议事。   梨花开的时候,我去找了谢临渊,跟他说了,我要离开。   谢临渊沉默一会,眼下是一片再也消不去的青黑色,黄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几乎要掉下来了。   “去哪里?”他问。   我说:“去江南。”   谢临渊又不说话了。   “好,”他缓缓道,抬头看着我,“可还要带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上前一步从腰间解下玉佩,将带抽出,只留玉在桌上道:“并无什么要带的,只希望陛下能将此物收好。”   谢临渊凝视着它缓缓点头:“好。”   莲花没了,留着鱼又做什么。不长久,哪个都不长久。   什么宝马轻裘,美服华冠,我只收拾了些银子,换上我那半旧的素色衣衫,骑着那匹回京时嵇一苍给我的马,一人出了城,去往无限江山。这几年的日子,亦如一场梦一般。   我把从前拿过的东西,尚还存着的都列了个单子交给了羌朔,叫他有用着的便随便去取,用不上便罢。哪日被什么人找着了就算是他的造化,多少能减些罪孽。   省心那边我没去,只留了些银子,托人给他送去。柳弄影那边不用去知会,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零零散散安排完了,才发现原来我身边的人也就这么几个罢了。   三个月后,我到了苏州,听茶馆里的先生叹着气说朝廷无用,为了图个安宁,割了边塞几座城,又送了位公主过去和亲用。谢临渊没有女儿,送去的公主是谁,我却是不知的。   我在苏州落了脚,凭着早年认识的几个人做了些小生意。又过了一两年,皇帝得了龙子,普天同庆之时少不得大批的茶叶往京城里送,连带着我的生意也有了起色。手头稍有了积蓄,我便打发给昔年认识的江湖朋友,自己骑上了马,单人单骑地走天下去了。如此过了七八年,看遍了江山,便回了苏州。眼见着一城麻衣白旗,肃穆沉重,心往下一落,病了几个月。刚好了些,我又闲不住,到茶楼里寻了个座儿,一个人慢慢地喝茶。几处人来人往,全然与我无干。   “风公子?可是风公子罢?”   我抬头,心中一片讶异。这些年走南闯北风吹雨晒,我自认风华早不及当年,面儿上瞧起来还要老几岁,早无人唤我一声公子了。如今一听,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莫作尘一袭锦衣,戴着白玉冠,风采不减当年,还要多几分韵味。他笑着在我对面坐下:“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   我也没想到。   我给他倒了杯酒问:“莫公子,你这些年可还好?”   莫作尘拿起杯饮了道:“还好。仗着昔年学的三两下功夫偶尔登台唱几出戏,倒也有几分薄名,活得还算自在。”   窗外的树叶子绿得深了,风也愈发暖起来。叶底黄莺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我突然生了许多感慨:“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莫作尘默然无话。半晌,又道:“风先生这些年,可还好罢。”   我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我自认是该知足了的。”   莫作尘欲言又止,只笑了笑说:“也是。”   我浅笑端起一杯酒。   他以为我不知道。   嵇府风头太盛,皇帝必是要打压的,于是要他们去打不可能赢之仗。晓丞相是谢临川留下的人,想借我来打探谢临渊。柳弄影为皇帝办事,打心眼儿里关心他,不想我留下坏了江山社稷。那位绿衣服的公子来找我时,我是真心要偿命的;只是他却心软未曾下得了手罢了。就连莫作尘,也不曾对茂林有过什么情,不过是要引我见着柳弄影,逢场作出戏,事完了自然就走了。柳弄影身上用的是宫里进贡的苏合香,谢临渊他娘又姓柳,我又不是傻子,怎会猜不到。   莫作尘一如往昔的品貌,我却再不似从前翩翩年少,鬓上有了白发,腿脚也不灵活了;再称不住谢临渊的赞美,也躲不过嵇一苍的剑。   却也没什么要紧了。   一盏茶功夫过了,我起身要走,莫作尘叫住我,道:“我听月临兄说,陛下弥留之际……曾提到过你。”   我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只说:“啊,是么。”   “他说——‘非意,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你何时愿意再陪我去看?” 第24章 番外 万水千山此情长   柳弄影把暮楚馆收拾得差不多了,明日这儿就成了朝秦楼的一块地方。原来在这里的人有家的回家,有出路的去谋出路,再不济的都给了些银子打发了。几天功夫,馆子就空了。   东西被搬上马车,柳弄影回头看了一眼这馆子,转身正打算登车,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柳弄影不由地笑了:“久违了,杨公子。”   绿烟看了一眼马车,对他道:“柳老板这就要走了?”   柳弄影点点头。又问:“晓先生还好罢?”   那副好看的眉目骤然柔和下来,绿烟点点头道:“不像以前那般拗了。我说的话也听些,就是陛下崩了的消息还不敢告诉他。”   柳弄影沉默了一下,笑了笑:“那也好。”   他抬头看了看京城的天,流云几抹,天高地阔。   绿烟道:“柳老板,你要晓寒轻不好过也就罢了,到底他是那贼子的人;可我看那风不识不见得是个恶人,怎么也要我在他当丞相的时候在面前多挑拨呢。”   柳弄影看他一眼,弯眼笑了:“怎么,你不过是在相府里见了他一面,就被他勾了心,迷了魄,连这些年的仇也不要了么?”   绿烟微微撇开目光,只说:“我不过是奇怪罢了。”   “有什么好奇怪,这世上不清楚的事多了,许多东西是弄不明白的。”   绿烟默默无语。柳弄影也不跟他多话,踏上了车,叫侍书驾马。   绿烟说错了,他不是与风不识过不去,风不识那样一个聪明的人儿,却是个痴的。这倒也不怕,只是谢临渊一个有志又有才的皇帝,怕是几百年也难出一个,万不可赴了那汉哀帝,唐明皇的后尘。   柳弄影没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却也知道这样多少有些不仗义。可他宁愿做那打鸳鸯的大棒,也不想做那马嵬坡上的白绫。   柳弄影在车里闭目养神,有马蹄声由远到近,在他身边跟着。柳弄影掀开帘子一瞧,竟是羌初之跟来了。   柳弄影在车里笑道:“这么巧,羌大人也出城去?”   羌朔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扔入车内:“陛下亲笔。”   柳弄影一怔。他当然知道羌朔口中的陛下是谁。   羌朔挽起缰绳,调转马头。他当然是要回去的,新登基的小皇帝还离不得他。   柳弄影默默将帛书打开。字是谢临渊的字,只是要乱些,不稳些。落款只写着“子回”。   吾兄月临:   自病,夜难寐,日不安,诸事未尽,四海未平,然天命难违,终不得已。愿子孙昌盛,天下太平,则心安矣。   我与兄相互扶持,共谋大事,迩来十又一年矣。兄长之恩,子回难忘。然朝中人多险恶,若子回无法护佑兄长,兄必不能久留于京师,务必从速离去。我已向初之说明,他必妥善安排,保兄无恙。   朕自认一生虽无大功,亦无大错;唯有一事在心头多年,每每想起,则痛彻心扉。昔年为保国家之昌顺,百官之臣服,忍痛割爱,遣不识于江南,此朕一生之痛也。自离别,常于梦中相见,不识笑语依旧,问之,不答,再问,则不复在也。每于梦中惊醒,泪不能止。不识昔年曾以扇相赠,亲为作画,今扇仍在,而人不知去也。若逢不识,望兄长将以下诸语告知:   当年陋巷避雨,是我情始。数年寻寻觅觅,是我情长。再度重逢之惊喜,昨日离别之伤痛,俱已成往事。唯有此情不变,纵千万载,必如万水千山,长存,长流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子妖同学的评论,原本不打算发番外的,无意中看到评论一激动,“病死床中惊坐起”,硬撑着感冒把我写在本子上的番外打完发过来了。感谢你给了我在晋江发文的第一条评论,以此篇聊表谢意。